地铁上人挤人。他的感觉疲倦，麻木，闻不到车厢里充斥着的汗味和肉味。一天的文案弄得他头昏脑胀。他的手握着头顶的扶手，闭着眼睛，身体被挤得晃来晃去。他面无表情，空洞的脑子里没有思想，没有情绪。如果那时你见到他，你可能会以为他睡着了。如果你相信有灵魂，你或许会觉得那一刻他的灵魂已经飘离了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怎么走出的地铁站，又怎么在水果贩的叫卖声中走回家。
他今年三十八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文员。他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能找到这份工作留在N城他已经谢天谢地。他的工作就是负责编辑修改公司的各种文案，改语法，改错别字，改措辞。一做就是十五年，公司已经成为国内的知名企业，他还是那个小小的文员。没有互联网相关的专业技术，没有商业技能、管理经验，他眼睁睁地看着后来的年轻人一个个从自己的徒弟变成了自己的上司，甚至做了公司高管。平心而论，他在公司并不是完全没有上升的渠道，也有一些机会他本可以抓住从低端管理做起，但他都错过了。他生性腼腆内向，从来不会主动跟领导开口提要求，也不愿意跟别人争，所以这些机会就一个个地溜走。妻子总埋怨他不思进取，他只是沉默不语。每次发工资时看到工资单上可怜的数字，他也会恨自己不争气。但他最后都会平静下来告诉自己，在这个公司挣的钱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心底总隐隐有一个念头：这不是他想要的工作，他迟早要离开。
推开家门，妻子戴着围裙在厨房准备晚饭。她原本是个玲珑纤细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膀阔腰圆，显得矮墩墩的。妻子从厨房探出头，没说话，又转过身继续洗菜。
这是间狭小的公寓，陈设简单粗陋。十二岁的闺女趴在客厅的餐桌上写作业，抬头看到他叫了声“爸爸”，埋下头继续写。餐桌上凌乱地摊着她的书本。一只玻璃杯里盛着昨晚喝剩的茶，泡在小半杯深褐色的水中。厨房里传出洗菜盆撞击水池的声音，当当地响。
他换了鞋，凑到厨房。要帮忙吗？他把自己从麻木中唤醒，用轻松的口气问。
削两个土豆！妻子的声音不大，但能听出她声音中的怨气。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英语系，低他一级，现在一家私营教培机构做英语老师，收入比他还高一些。
他拉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低头默默地削起土豆。他不知道什么事让妻子不高兴，不过他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等她自己说。
你知道不，李建军他们换了个大套，今天发微信要我们周末去他们新居。妻子果然开口了。
李建军跟他大学同班，当年两人同时追求妻子，妻子毫不犹豫选择了才华横溢的他。
哦。他应了一句。
我最讨厌你这种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买房子？你比李建军差哪儿？他能挣那么多钱你怎么不行！妻子声音忽然尖锐起来，有些颤抖。
又是钱，又是钱！他烦躁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他想说，你是不是后悔当初嫁给我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继续削土豆。
唉。妻子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削土豆的刀有点钝了，好一会儿才削完。他把白白净净的土豆递给她。
你去楼下买点酱油吧，酱油不够了。妻子过了气头，让自己用温和的口气说。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楼门的时候，漫天燃烧着红色的晚霞。在这个经常雾霾的城市，这样磅礴壮美、绚烂奔放的晚霞极少见。高楼的身影也被霞光染成红色。大学的时候他写过一篇关于晚霞的散文，在学校的散文竞赛中得了第一名。那时的他满怀梦想，立志要做个作家。但毕业后这么多年，他除了改那些文案，一行字也没写过。年轻时的梦想变得像这绚丽的晚霞一样，只是在不经意之间偶尔出现，撞击他的感官。
泪水忽然充盈了他的眼眶。
眼泪一滴滴地淌到嘴角，咸咸的，随即连成串，又变成一股股的，喷涌而出。他竟不顾周围的行人，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出声来。他一边哭一边尖叫着，我要离开这儿！我要离开！让我走！让我走！
他开始像疯子一样奋力奔跑，嘴里喊着，让我走！让我走！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司机打开车窗问，要打车吗？问完之后才注意到他疯癫癫的样子，满脸诧异。
要！他用袖子擦擦满脸的泪，跳进了出租车。
去哪里？
随便！他坚决的声音带着哭腔。
随便怎么行，你总得说个地方。司机说。
先开！
车启动了。
车窗外的树木楼房飞快地后退出视野。他嘶叫起来，滚吧，滚吧！都滚蛋吧！都给我滚！滚！滚！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后悔拉了这样一位客人。
他叫了一会儿，声音由强变弱。
他像一只精疲力尽的困兽，慢慢安静下来。
他茫然地盯着窗外。
去哪儿？家怎么办？
车里暗了下来。天边的晚霞还剩最后一抹余晖。
师傅，开回去吧。他终于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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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开家门把酱油交给妻子。买个酱油怎么这么久？她探寻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
哦，外面的晚霞特别好看，我看了一会儿。他低头换鞋，避开她的目光。
切！你那文人气质又作怪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让他想起她年轻时清秀顽皮的样子。
爸爸爸爸，我作业做完了，我们继续读《战争与和平》吧！闺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好！昨天读到哪儿了？他心里忽然漾起一丝恬静的满足。

贴主:落飞于2023_07_21 23:50:1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