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界做了个鬼脸
1、
她说,十三果然是个不吉利的数字,第十三次化疗后疼的想死。
二零一四年,她被诊断出卵巢癌,那时她和男友还在日本攻读博士学位,起初以为肠胃出了问题,后来阵痛越发频繁才去医院做了检查。
父母早以退休,治疗的费用不菲,所以她决定留在日本,至少还有留学生的医疗补助,也算是聊胜于无。可代价就是举目无亲的孤独,签证费时费力,母亲只能每隔几个月来呆上一两周,握着她的手终日落泪。
爱情便成了无底深渊中的唯一救赎。男友往返于学校与医院照顾她,像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
她在日记里也曾提起,他们在大学时就是同学,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新生入学的班会上,长相属实平平无奇,只记得那一头滚圆的圆寸和高领的外套,衬的头格外硕大,简直像个开着大头特效的玩偶。文字波澜不惊的展开,像白开水一样平淡。直到第二个学期他们才算真正说上话,慢慢一起自习一起去食堂打饭。他总会送她到寝室的门口才离开,那一段路越走慢,每次欲言又止却最后作罢。女孩等啊等觉得愤慨,于是有一天把他拉到路旁的路灯底下,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舌头打结了般说有,然后啰啰嗦嗦叙述。
女孩听的不耐烦,挥挥手打断,没好气的说,没问你以前,现在有没有?
他愣了半天还是老实交代,有,喜欢你。
后来在一起了,她忍不住恼火的写道,简直是块木头疙瘩,连牵手都要我主动,要被气死了。
起初的日子里两人也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每次吵完架,他总会拎一大包零食来找她,女孩在气头上想着等我把东西吃完就跟你掰了,吃完却发现气头早就散去了。
她说,自己还挺幸运的,早早就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如果当初知道自己这样,就不该老把死挂在嘴边。
2、
她留言给我,嘱咐用词要尽量平铺直叙,那样看起来才不至于过于凄惨悲凉。接着她又发,算了,随意吧,本来也挺惨了。
留言里她乐呵着分享了件觉得好笑的事情,她的一个朋友得知她生病后在视频里哭的撕心裂肺,到最后角色对换,反倒是她安慰起朋友来。朋友抽抽嗒嗒的止住眼泪,骂她没个正形儿。她捧着盆绿油油的沙拉边啃边说,“哎呀,我是不好意思再骗你们眼泪了啊。”
等到朋友平复心情,她才继续说,“我只是病了,又不是马上会死。说不准吃点苦就活下去了呢。”
经历了第一次化疗,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稍微囫撸一下就像换毛期的猫咪。于是她剃了光头,拍了张做鬼脸的自拍放在微博,配了文字,有猴出没。她说自己这辈子应该是当公主的命,细皮嫩肉连血管都找不到,每次输液都如同寻宝,没有几年经验的护士根本搞不定。她苦笑着总结了下,“本来以为抽到张公主体验卡,翻开后发现是还珠格格里的紫薇。”
她感概着手气臭的不止自己,还有选到她的博导,选了一个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学生。所以她总是道歉,因为自己平白浪费了个名额。
有一次交谈中她抱怨想吃肉烧素鸡,可惜日本买不到。我说要不给你寄一些过去,她最终婉拒,只是说谢了。过了几天,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找到了一个海购的网站,过几天就能收到素鸡了。
身体稍事好转了些,她亲自拎着袋子跑去菜市场,说要款待下自己。“那家伙手艺实在太差了,做什么都是一股酱油味。” 市场离家大概几百米远,即便如此还是在路上耽搁了许久,她走走歇歇,用了整整一个上午。回到家整个人累到虚脱,干脆四仰八叉的坐在地板上骂,“妈蛋可太累了!”
她偷摸着网购了假发,又黑又长像她以前的模样。那天她在飘零的樱花树下拍了照并写道,希望明年还能看到这么美的樱花。
她关注了很多旅游美食博主,收藏了许多旅游攻略,但从未留下任何评论。她告诉我,每次看完都不知道有多难过,那些景色太美了,她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够亲眼一见。可又忍不住不停去翻看。万一有机会呢,她这么写着。
第42天: 我想活成一个反派,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下场。
第74天: 卧床不起的第四天,一大早非常不争气的哭了。恨的牙痒痒,想着:“TMD癌细胞,信不信我叫我弟锤趴下你。” 癌细胞:“我咋不知道你还有个弟?” 我想想,我确实没有,于是哭得更凶了。
第76天: 把烘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有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摸上去暖暖的,好像回到大学宿舍的日子。我多想回到过去。
把每一份细枝末节的幸福编制成铠甲去抵挡巨大的病痛。即便鼓足最后的勇气又能坚持多久?
3、
第十三次化疗结束,她终于出院了。身体似乎有些起色,她满心欢喜的回到了学校。仅仅过了几天,癌细胞卷土重来,这一次扩散到了肺部,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内出血,每一秒都像一把刀割在她的喉咙。
于是第二轮化疗安排在四周以后,意味着她还有将近三十天的时间调整,积攒起体力来面对下一次的磨难。
第十五次,第十六次,身体难堪重负,像一副生锈的机器,骨节间响起刺耳的摩擦声。全身上下都蔓延着一股难言的特痛。她强迫自己吞下各种食物,没过多久就翻江倒海的呕吐。
身体恢复的越来越缓慢,到最后几乎停滞。以前化疗后虽然也下不了床,但躺个四五天也总会好转。可自从第二轮化疗开始后,大脑似乎和身体脱了节,她每次想着到明天就会好一点,可结果却是每一个明天依然毫无起色。整整一周她都躺在病床上。
男友刚来过,就急匆匆地赶回实验室。他把所有能请的假都用掉了,项目经理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好在还有我们每天能在网上陪她聊上几句,也算让她把注意力分散在些开心的事上,不至于太难受。
我打趣道,“至少还有个不离不弃的人陪伴在身边,也算是某种变相的补偿了。”
一向嘻嘻哈哈的她这一次过了好久才回复,“以前看那些言情小说里,身患绝症的女孩身边总会有个陪她走到最后的男孩,当时觉得应该也死而无憾呢了。但如果现在让我做个选择,我会早早地让他离开我的身边。这样至少一个人的不幸不会变成两个人的。”
我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自责。除了虚无缥缈的安慰和祝福,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好说,对不起…
“不怪你,因为我只能独自面对。”
4、
她尽力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好让自己变得暖和一点。阳光依旧不惜余力的从窗户照射进来,可似乎于事无补。她的手脚总是冰凉,要靠热水袋才能察觉到温度。
止疼药的药效持续几个小时就荡然无存,接着便是刺骨的疼痛,那种从骨髓中迸发出的疼。她无法入睡,紧紧箍着枕头忍耐,浑身被汗水浸湿。可她依旧咬紧嘴唇,生怕惊醒声旁的人。
这天中午她又吐了次,可男友还是督促她再吃点下肚。她没绷住,抬手打翻了整整一碗汤,洒的被单湿透了一大片。她木木的盯着床上的狼藉,惊讶自己竟还有力气发脾气。
男友一语不发的捡起扣在地上的碗筷,用纸巾把汤汁擦干,又换好被单。整整收拾了一个下午,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快到晚饭的时间,他走出去叮叮当当的搞鼓了好一阵子,端着餐盘走进来。一小碗排骨,骨头拆好撕成一条条的模样,黄瓜和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丝落在一侧,苹果也切成丁,摆出个爱心的形状。她小口吃着,眼泪滴到菜上面,咸咸的。
第167天:想起以前宿舍里的姐妹戴牙套的时候,每次吃饭她的男友都会主动挑出盘子里的肉,小心翼翼的把肉剔出来放到一边给她。当时我就感慨以后找的男友要是也能这么体贴该多美好。现在我表示愿望达成,可惜自己却没了大口吃肉的胃口。
第185天: 开始变得越来越没有时间观念,你们总会问我,“最近好吗?” 可我也搞不清最近到底是多近,所以只能回答,“还行吧。” 还活着,大概就是还行。
第187天: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我真的不明白,也许我上辈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和家人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在哭,我在电话里吼,我只是想平平淡淡的活完这一生,这有什么错。电话另一端也在哭。妈妈,对不起。
8月20日,她在微博发了一条信息“活着好累啊”。之后便消无声息的消失。
5、
有一次我在医院住了几天,期间曾听值班的护士谈起过一位工作多年的主治医生。老先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治愈过很多人也经历过医闹。谁也没想到最后落下了一身病根,调养了许久都不见好转,最后转入重症病房。认识他的人唏嘘不已,感慨之余又多少觉得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人或许弥留之际会洒脱些。
护士叹了口气只是摇摇头。
科尔顿说,死亡是那些自由不能解救的人的解脱者;是药物不能医治的病人的医师;是时间不能释怀的人的慰藉。
可我依旧认为生命在任何条件下都有意义,即便是在最恶劣的情形下。
6、
起初我每天会在她的留言板里写下一条信息,后来变成三天,变成一周。可依旧渺无音讯,她像从这世界彻底消失了一样。头像永远是灰色,是一张做着鬼脸的照片。
我查看回信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笃信着只要自己没看到任何不好的通知,那她就只是因为倦怠或者厌烦而忽略了我的消息。
万幸的是几周后她再次上线,回复我说,身体稍稍好一些了,多谢关心。
她给我写了长长的一段文字,说其实她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至少不会再被折磨的死去活来,也可以让身边的人从此解脱。她真的下定了决心,甚至计划好了几天后的那一刻从第几扇窗户间翻落。
晚上男友风尘仆仆地回来家里,轻描淡写的拾掇起晚餐,忙碌了好一阵子,等菜入了锅,饭焖上盖,他用热水温湿了毛巾坐到床边温柔擦拭着她的脸,脖颈和手臂,眼神中的疲惫被无尽的怜惜冲散。也不知何时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淌成一条悲伤的河。
他扔下手里的活问她,是不是哪里疼?肚子饿不饿?是口渴了吗?她再也压抑不住,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哭成一个泪人。
“我对他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独单的活着也不想让你忘记我,我就要死皮赖脸的缠着你,直到我不喜欢你了。”
因为喜欢你,我要活下去,面对着巨大的苦难,要活下去。咬碎了牙流干了泪的活下去。
一天晚上我梦到回到儿时,姥爷牵着我走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放开我的手示意我自己去玩,我跑上一处田埂上回头喊他,发现他只是笑着站在原地看着我。醒来时我突然明白死亡如同一辆不停歇的列车,通往最终的站台,月台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这是团圆。可即便如此我们仍需要很多的勇气、很多力量和爱才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我明白语言是多么空洞乏力,可女孩啊,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想看你在樱花飘零的季节里微笑,想看你唇角挂上浅浅的酱汁,想参加你温馨的婚礼,从你手里接过洁白的捧花。所以,请带着我自私的愿望和你爱的人一起撑下去。
7、我在讲一个名叫喧曳的女孩的故事,喧嚣的喧,摇曳的曳。二零一六年她走了,最孤独的人最亲切,最难过的人笑得最灿烂,因为他们不愿意身边的人承受相同的痛苦,而,曾有个姑娘在生前的最后时光里对世界做了一个鬼脸。臭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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