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ST：搁浅）


1
每个星期五总会泡上一壶苦丁茶的赵立泉期待生活能生出些波澜，而不应该总像他的杂货铺如此冷清，也不该如他的女儿那般性格怪僻。在无数次断断续续的梦里他总幻想自己活在一个马戏团里，有夸张装扮的小丑、戴着黑色高筒帽的魔术师、披着脏兮兮马甲的猴子，以及身材修长抹着浓妆的空中飞人。

可锦江镇只是一隅小县城，生活沉稳的如一滩池水，偶尔才会皱起几丝波澜。邻里间早已熟识，昨晚对方家里吃得什么菜都能一鼻子闻出来，走在街上一个招呼从头打到尾。

赵立泉年轻时也曾一番热血过，想闯出几分名堂。他买了张车票，义无返顾的离开家。四年宝贵的青春过去了，却始终适应不了都市人情冷暖的节奏，也摆脱不下心里若有若无的自卑。最终，赵立泉还是回到了锦江镇。家里凑了一笔钱帮他打点起一间杂货铺，他娶了镇上粮油铺家的姑娘，到现在整整三十年。


镇子上不会有人一本正经的喊他的名字，多是叫他老赵。他婆娘平时不在店里，多是去镇中心的老年活动中心打打麻将，手气好的时候就顺道拎一条牛尾和几块豆腐回来熬汤，若是输了脾气也跟着暴躁，骂老赵手脚懒惰不知道疼人。


大家都知道老赵一到周五都会雷打不动的坐在店门口喝茶，虽说苦丁茶的味道没几个人能甘之如饴的入口，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古怪的癖好，在众人眼里老赵在普通不过和他人并无一二。只有老赵自己清楚，他渴望有朝一日这潭“死水”能掀起浪，哪怕劈头盖脸的把他淹没也好过现在。因此当邻居家的小胖子叽叽喳喳的喊着镇子口出现了一头长颈鹿时，老赵毫不犹疑的挂上打烊的牌子，捧着手里的白瓷茶碗，趿拉着鞋就往镇子口跑。


听镇上的人说那只长颈鹿本来是装在车里，可不知怎么的跑了出来。


到了镇子口早已围了一圈人，老赵费力挤到前面问，“出了啥事吗？”

被问的人摇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一头小长颈鹿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吊在树上，鹿头卡在一对树杈中央，后腿勉强能够着地面，两只前腿正奋力在空中扑腾，像个溺水的醉汉。好在那树还算粗壮，纹丝不动的立着，叶子被晃落了一地。树脚旁一个年轻人正手忙脚乱的脱外套，看样子是准备往上爬。


人群准确的卡在相对安全的范围外，交头接耳的议论。货车的师傅也在其中，点着了根烟有一口没一口的打量。有人问：“师傅，这鹿是你的？咱们镇上是要开动物园吗？”

车师傅叼着烟，嘴往树根前一努说：“正主跟那呢，这城里人花样就是多，养猫养狗还不够，还有养长劲鹿的，我也算开眼了。”

“可不是嘛，还是城里人花样多呀。”


“我这也是正好空车往这边返，小伙子给钱也利落，就答应了这单。光把这长颈鹿拉进车厢就废老鼻子力气了。”车师傅摇摇头，继续说，“这一路上但凡路过根电线杆、桥洞子，那小伙就得举起根长杆子，一头拴个苹果胡萝卜啥的，引着长颈鹿低头，我看着都累。”

众人附和，“可不是，太麻烦了！”

“我这一路都是选的小道开，速度也不敢提上去。慢悠悠地倒也算顺利，这不刚开到咱们镇子口就被人追尾了，我这车屁股都给干进去一块。”

老赵开口问，“人没事吧？”

“速度不快没啥大碍，就是这鹿给惊到了，那家伙真是六亲不认，一脚就给小伙蹬翻了，撒腿就跑。别看我这小货车一米来高，一迈腿就下去了，跑得飞快。小伙起身追了半天，估计也是急了眼，喊什么可乐七喜啥的，我寻思那玩意那长劲鹿也不喝啊，咋地还能停下脚来？”


“肯定是急糊涂了！”镇上的人纷纷点头。


“后来呢？”老赵催了句。


“我这不开车跟着追吗，也就路上车少，不然铁定要闹出事故。刚到镇子口，这小东西就把自己挂树上了吗。”


众人这下听明白了，又纷纷把目光挪回去。

老赵掀开茶缸盖，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苦丁茶。

转眼那年轻人已经爬到了树梢一侧，他伏着身子慢慢靠近长颈鹿，待离得近了，伸出手掰断几根树枝，用力晃晃。长颈鹿前腿踉跄了几下总算着了地，踩着小碎步前后踱了几步才站稳了身形。刚才还看热闹的居民嘿呦嘿呦感慨几声，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年轻人这时也从树上跳下来，抚摸着长颈鹿的脖子又喂了颗苹果，总算是安抚住了情绪。

“车师傅，对不住啊，跟您添麻烦了。”他打着招呼。

“嗨，小事。”车师傅走上前伸手试探着摸向那毛茸茸的脖子，长颈鹿打了个响鼻侧身避开了。车师傅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问：“咱们还继续上路吗？”

“估计是不行了，”年轻人仰着头观望着长颈鹿道，“七喜受了惊吓，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这锦江镇不算大，来这的车不多。过两天就入冬了，要走得抓紧，不然等路上结了霜，想走都难。

年轻人听了无奈的抓了抓头发，“事发突然，只能先跟镇上找个活计住上一段日子，等七喜修养好了再做打算吧。”


车师傅倒也是个热心肠，扭头冲人群喊：“咱镇上有缺人手的吗？”

居民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了会，摇摇头。

见年轻人一脸愁容，车师傅弹出根烟夹在耳边，劝慰说：“小地方难免，要不我把你们拉到下个镇子碰碰运气？”

这时一直闷闷不语的老赵开口了，声音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我那缺个人看店，来我这就是了。”

车师傅跟镇上的人都熟稔，有些诧异，开口就，“老赵，咱别充大头啊，人小伙子是真急着呢，你那店就那一亩三分地还需要两个人盯着？”

“我是真准备招个人。”

“那你干啥去？准备陪媳妇打麻将？”


老赵脸上一红，泯了口茶，冒出了个主意，说：“我那店准备全天开张，夜班需要个人。”

没等车师傅再说什么，年轻人急忙上前询问，“大爷，您那真招人吗？”

老赵点点头，“当着这么多人还能骗你？叫啥名啊？”

“吴。”

“行嘞，牵上鹿跟我走。”老赵端起茶杯悠悠抿了口，分开人群施施然的走远，像孙猴子搬来的救兵、总是压哨出场的武林高人。他心底看开了，今晚甭管老婆赢了多少钱，家里拾掇得多干净，一顿骂也躲不过去了。但自己已经在镇上生活了三十年了，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一试，老祖宗那会可是把长颈鹿当成是麒麟，那可是天大的祥瑞。


想到这赵立泉心底升起一阵久违的悸动，像回到二十岁时他头一次踏上去往他乡的车站，随着火车入站喷薄而出的滚滚白烟，心跳愈发强烈起来。


他想：或许这个养着头长颈鹿的年轻人就是来拯救他的破局人。


2


赵立泉的杂货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柜台前还有一排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咕嘟着茶叶蛋和些卤味，店里泛着淡淡酱油的香气。

老赵手把手示范给吴如何收钱、补货、检查食品的生产日期。卤味的调料包都是现成的，水开了扔下去就好。柜台前还有台监控器，屏幕一直黑着，吴按了按开关没有反应，老赵咳嗽了声，说：“这就是个摆设，用不了。”


吴连着道了几声谢，问赵立泉附近有旅店没。老赵摆摆手，领着吴走到后面的储物室，货架前腾出一块地摆了张行军床。他说：“家里还有多余的床褥，待会我给你拿过来。简陋了点，不知道你住不住的惯。”

吴忙不迭点点头，把行李拎进来放好，接着打点起给七喜落脚的住所。好在锦江镇不像大城市建筑那般密集，老赵的杂货铺后就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院落，堆放着些木柴和收集起来的纸壳板。吴收拾出一片空地，发现院子的围栏太矮了根本圈不住七喜，或者说，是七喜的腿太过修长，稍一迈就跨栏而出。

“个头又长了。”吴无奈的拍拍七喜的长腿。七喜垂下头，瞄了瞄自己的腿脚，优雅的走了几步，显得有几分俏皮又自得。


吴搬来个啤酒箱坐下，揉了揉肩膀抱怨着：“赵小刀，你还真不让人省心，从哪捡回来头长颈鹿！哪怕是头羊驼都比现在强。”

正嘀咕着吴隐约感觉有人从背后打量，他回头环视了一番，只有黑漆漆的一堵墙。


吴取出铁链将七喜的一条腿拴在树上，他把链子伸展到最长，让七喜有一定活动的范围。


“行了，这下该老实了吧。”吴站起身掸掸裤脚上的土，对它说，“ 走走试试吧。”七喜不搭理，慢条斯理的卷着树叶吃。


吴没好气了抽了七喜屁股一巴掌，凶巴巴地说：“刚才还埋头瞎跑，现在倒装起斯文了？”


七喜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也看不出是否被说得有些羞愧。它吐了吐舌头，拖着铁链象征性的走出几步，然后叮叮当当的站定，一动不动的看着吴。


等吴回到店里时，赵立泉已经抱来床褥等他了。两人闲扯了几句没了下文，老赵嘴角嗫嚅了几次却只一个劲儿喝茶，背着手在店里溜达了好几圈。


店面来回也不过几步，三圈过后老赵终于停下脚步，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样过于刻意，干脆搬来把矮凳坐在柜台旁。过了晚饭点压根没几个客人，吴不好意思闲着，一包厕纸来来回回摆了四五遍。老赵还是不开口，捧着茶缸闷头喝茶，彷佛那茶缸底下是个无底洞。两个男人挤在狭小的店铺里，偶尔眼神交错，气氛有着尴尬。


吴败下阵来问：“赵叔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也没有，”赵立泉恍了下神把自己的茶缸递给吴，开口说；“喝茶不，刚泡的苦丁。”

吴挤出个笑脸没动那茶杯，推脱说，“太晚了就不喝了，我这人也怕苦。”


“苦尽才能甘来，”赵立泉也不勉强，“苦丁可是好东西，散风热，清头目。” 对话到这戛然而止，老赵把茶水一饮而尽，墨绿色的茶叶横生枝节般攀附在杯沿四周。终于他站起身走出门脸儿，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店里就交给你了。”

“您放心，”吴赶紧起身回应，“多谢赵叔。”


老赵整理了下门口的塑料珠帘，突然不经意间提到：“哦还有个事，我女儿晚上可能会来，她拿什么你就随她去，就跟纸上记一笔就好。”说完便消失在夜色中。


锦江镇的夜比市区静寂许多，多是些叫不上名的蝇虫嗡鸣，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出去。店铺里没有网络信号，手机便没了用处，吴放了首歌，靠在墙上望着窗外婆娑的光影出神，扑啦扑啦归巢的鸟群打破这短暂的安宁，叫嚷着没入树梢很快又没了动静。




八九点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跑了进来，女人跟在身后点头打了招呼。小女孩穿着红色碎花的袄子，显得格外兴奋，她在货架间跑了几个来回，最后爬上柜台一侧的矮凳，目不转睛的望着吴，好奇的问：“叔叔，你是来镇上表演马戏的吗。”


吴笑着摇摇头：“叔叔可不会，要看马戏的话得去城里的动物园。”

“可妈妈说你就是动物园的，还养了只长颈鹿呢。”


吴说：“叔叔只是路过这里，过一段时间就要去更远的地方。”

“那等你到了更远的地方就会表演马戏了吗？”


吴忍住笑逗她说，“也许会吧，那你要跟我一起去表演吗？”


小女孩坐直了身子认真思考了下才一本正经的摇起脑袋，说：“不行啊，妈妈说不能跟陌生人走。”

“真乖，那妈妈还说过别的么？”

小女孩扭头偷偷瞅了眼正在挑选货物的妈妈，摆摆手示意吴靠近些，然后贴在吴的耳朵边小声说：“妈妈说，这杂货铺里有鬼，半夜会在店里溜达。”

吴一愣说：“肯定是你妈妈吓唬你的。”


小女孩头摇得跟一根拨浪鼓，瞪大了眼睛又说：“是真的！是我偷偷听妈妈和几个姨姨说的，她们说赵爷爷的女儿失踪了，后来就变成了鬼，回到杂货铺守着赵爷爷。”


吴半信半疑还想多问几句，小女孩的妈妈已经捧了些日用品付款。女人把小女孩抱起来塞了根棒棒糖到她嘴里，吴只得就此打住。

天一点点暗下来，店里只剩一盏电灯努力撑起一片光亮。吴无事可做打量着四周，发现一处墙壁上似乎有扇暗门，他伸手敲了敲没发现什么异常，后面似乎都是实心的砖。他长出口气：“童言无忌，果然不能当真。”

他关上门又去院里看了看七喜，发现准备的吃食还剩了一大半，七喜胃口似乎不佳，夜里温度骤降，它精神头也萎靡了不少。吴切了些新鲜的洋葱倒进盆里，这样能给七喜增强些免疫力。


“明天我还是拜托赵叔给你寻处仓库住吧，天气这么冷还真难为你这个热带来的家伙了。”

七喜修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它垂下头轻轻在吴的身上蹭了蹭。

“早点睡觉吧。”吴拍拍七喜的脖子。

入了夜杂货铺更加冷清，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来买了包烟，一个年轻人买了桶泡面和火腿肠。吴熬到半夜倦意越发浓，头倚在墙上迷瞪了会，恍惚间突然听到“哐”一声，接着又是一声，这次他听的真切，差点从椅子上翻落。


吴赶紧起身，揉揉眼睛，寻着声张望，响声止了阵再没了动静。他注视着眼前这堵墙，声音就是从后面传来的。刚想凑近些查看，一只手突兀的从墙体穿了出来，手指没有丁点血色。吴惊出了一头冷汗，想起小女孩的话，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他抄起一瓶酱油，往墙上一砸，“啪”一声脆响，黄色的汤汁洒了一地。吴也顾不上溅到裤子上的酱油，双手握紧半截瓶子，将锋利的一端对着那只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那只手把住墙体一侧轻轻一掰，出现道不大不小的门，紧接着一个女人大咧咧的从里面爬出来，伸了个懒腰。


“你谁啊？从哪出来的？”吴壮着胆吼了一嗓子。

等女人站在灯光下吴才看清，她披着件卡通图案的睡衣，衣角磨的起了球。拖鞋左右一个色明显不是一套，头发也乱糟糟的打着绺。女人看了眼如临大敌般的吴，翻了个白眼说：“我叫赵清清，说了你也不认识。”


吴突然想起老赵临走前交代他女儿晚上会来，这姑娘也姓赵，想来就是了吧。

“那个，你是人是鬼?”吴忍不住问出口。


赵清清没好气的回答：“你才死了讷！”

吴把酱油瓶撇到一边，局促的往裤子上抹了抹手。这才发现那扇小门用两个活页固定在墙上，只不过涂了漆很难分辨。隐约有些光亮从门里透出来，想必赵清清就是从那出来的。


“女鬼”轻车熟路的从货架上挑选了些零食和洗漱用品，扭头准备回去。

吴追问，“听镇上的人说你失踪了？为什么会躲在这里？”

赵清清不置可否，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仍近“洞里”，低头一钻就没了踪影。“哐”一声门被严丝合缝的关上，和墙壁融为一体。

“嗨，我问你话呢，连声道歉都不会说，什么素质！”吴三番五次的被无视，也恼了火。

门又一次打开，赵清清探出头瞅了瞅，目光停留在吴被酱油殷湿了一块的裤裆，退回身像是翻找着什么，没一会从里面扔出一块香皂和卷手纸。

“傻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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