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少时患隐疾，至暮年头风发作，朝政力不从心，在灵隐山篱寻了处泽中岛住下，索性不理朝政，大小事物一并推给臣子，安于一隅。这岛说来不大，生得也落魄潦倒，如今一夜成了寝宫，身份自然也跟着飞黄腾达，岛上接连盖了几座楼宇，修得也精致，隔着水雾颇有些蓬莱韵味。四周环水通行便只能靠篷船楼舫，终日往返在水路间，多是送些折子或各地上贡来的稀奇物件，王早有旨意，百官非召不得晋见。倒是民间那些百戏、杂乐、吹手、伶人得了宠，平日来往的勤快。

住在一岸之隔的渔户樵夫多以岛上的灯火为时冕，天方亮上几分，待岛上灯火齐齐灭了便出船或上山。等日暮落了灯火复燃，如在熹微的水墨间缀了一笔留白，勾勒出归家的路，此般周而复始，照理说，往返岛上的水路少说也有几里，从山间归还的黎民却能隐约听到几分丝竹和鸣之声，那靡靡若是听久了便挪不动步子。行宫开土动工前龙虎山的道长来过好几次，据说是依据山势定下的阵眼，依山傍水，伏虎盘龙。

一来二去王城那边却空置了下去，好在繁华不减，只是王年事已高却未立储，对子嗣这事也不甚上心，他在位一日国仍可名正言顺的延续，如今庙堂之上那张椅子空荡，久而久之人心也跟着联翩。起先大臣们并未多想，像这般的行宫各地也有四五处，此时已是入秋，王虽说是去避暑，众人也没阻拦，心中之暑少则几日多则几月总该消散，没了新鲜劲，王也自会归还。可这一去便是半载，此去非是为了避暑，恐怕是有了避世的念想。

泽中岛离王城山高水远，如今天子不在，闲话也跟着滋生。本来市井间多好些家长里短的事，谁家懒着没出渔，没务农，都会被念叨，平日里戏文听得也是哪个帝王早朝晏罢，励精图治，更遑论岛上这位。于是“庸主”的名号从街头的酒肆茶坊传出，伴着些“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到了几位大臣耳中也是动了心思，想博个直谏君王的名声。可事发两日后，王像是洗心革面驱离了岛上所有伶人戏子，一时之间舳舻百里竟是个首位相接连环不歇的奇景。那些伶人倒也未曾悲戚欲绝，待船靠岸就各自往花红柳绿的地散去，王宫不过是一场盛装登台的大戏，只有午夜梦回时，才彷佛又扶着行宫素白的汉玉砖瓦，发髻上方连接着一片光怪陆离的平綦。

这之后，岛上冷清下来，再无女子嬉闹间发出的嬉笑声。夜里，灯火也跟着落寞，不再迎合水袖的波浪而流转。随后臣子们陆续叩见，大多是劝说王尽早归城，他却并未像以往那般心烦意乱的呵斥，嘴上也应和。朝臣中自有八面玲珑者，心知王心意已决，不会再回转了。

王永不回朝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朝堂皆知。各方势力也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姿态，王权他落，江山也炙手可热，哪有不眼红的。于是一番明争暗斗，国城的中枢很快被蚕食殆尽，只剩一副王权的躯壳还耀武扬威的矗立。

王成了制衡各方的棋子，臣子们还是相安无事的上岛晋见，奏得都是些子无须有的事儿。譬如西郊白马寺要为王的寿辰立一尊立佛铜像，高十丈有三，工部以购了多少斤的铜，户部批了多少两的银子，构筑地基时天有莲花祥云蔽日引得百姓跪拜，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谁又知晓这铜像只是出自杜撰，倒是描写的惟妙惟肖，宝相庄严何其肃穆。这些奏章得以保存至今，倒引起后人学者不少困惑，若按这上所云这个帝国该是何等强大，全然不该千疮百孔的虚弱模样。最初还顾虑媚上，奏章里轻描淡写些民间疾苦，到后来索性报喜不报忧，赫然是一片盛世景象。报，把酒丰年庆，家家谷满仓。报，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报，千官扈从骊山北,万国来朝渭水东。

枕着烟雨绵绵，一篇颂文就一口杏酒，王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醉意。

也许是担心有一日王从歌功颂德的梦中醒来，朝臣们便写些奇技淫巧之事，开始还有迹可循，到后来就越发离经叛道。说，东越进献了一对鸳鸯字母匣，所持之人于可千里之外交谈，还可传信互通。说，东郊有村户耕作时挖出一尊琉璃宝瓶，通体翠绿，日光可透，其颈修长约一指有余，瓶身刻有“燕”“京”两字。

王来了兴致，在奏折上画了个红圈，要王城将所写之物呈贡，写折子的人为此挨了一顿挂落，到最后也只能是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杏花开了，正是好春光。 王心血来潮了几日，奏折又变成了歌功颂德，没了翻阅兴致，供上来的折子推满了一间书房。于是他再度回到声色犬马的日子，竹丝、胡笳、投壶、曲水流觞、碧霞罗、翠绿纱，纵情迷醉一段日子又心生厌倦，便清心寡欲，痛定思痛召群臣思议国事，如此循环往复着度日。

史料没有关于王生死的记载，只知道国是被边外的游牧民族所灭，野史中倒是记载了一件趣闻，说是那些准备送去岛上的假奏折被敌军截获了，为首的统领识得汉字，大概是对这位“何不食肉糜”的庸君心生鄙夷，竟然放送奏折的人离去，就让他活在万国来朝的梦里好了。



二

“正所谓，万国来朝渭水东！”摇橹的艄公气定神闲的念完，嘿嘿一笑不再多言。

船舱里坐着几个小姑娘，一般脆生生的年纪，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意犹未尽的神色。其中一个还留着两个发咎，显然还不到及笄的年龄，倒一点也不怯生，吵着让艄公继续讲下去。“阿公，阿公，再讲点，好不好伐。”

“没了，没了。讲了二十多年，就这么多了。” 艄公不紧不慢的摇着橹。

“那您说那个王知不知道国亡了？”小姑娘不依不饶的又问。

“这个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艄公打着哈哈搪塞过去。艄公说书本意是为了怕船客睡过去受了风寒，东拼西凑的故事怎会讲究个有头有尾。

“阿妹，莫要再多问，忘了娘怎么叮嘱咱们的吗。”这时一个年长些的姑娘伸手把小姑娘扯到身边。

这一船的女娃天南地北，最远的来自蜀地，都是应了行宫聘用。行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宫里的女官每十年一换，十年期满还会发一笔不菲的银钱。很多贫寒人家便咬咬牙把女儿送过去，至少还有条出路。至少宫里这位大人，虽不至于祸国殃民，但毕竟亡国之主，名声自然好不到哪去，大人多有避讳只是嘱咐孩子少听少看少说。年纪最小的女娃被艄公几句闲言勾起了好奇心，世间还有如此糊涂的人，自己的皇城都没了，还不闻不问的享乐。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阿公，你说等我见到王要不要告诉他？”

“我说小姑娘。“艄公弯下腰压低了嗓子，“宫中可不比我这船舫，切莫多言。二十年了，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发觉了。”

话音刚落，船尾突兀地响起几声咳嗽，传到众人耳里像是锉刀来回锯木，让人一阵不适。咳嗽的人是一名老妪，跟着这一批女娃一起登的船，只不过一路少言寡语，若不是现在发出声响，倒真跟船尾压舱的青石无异。艄公脸色变了又变，匆忙堆了笑脸开口，“铁婆婆，您看老朽这张嘴生来就没个把门的，您多担待一二。” 老妪听了便不再多言，也不知想些什么。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缩回到家姐身后。路过艄公时，听到他轻声嘱咐，“小阿妹，记住了进了宫少说话。”

“侬晓得了。”女娃点点头，只是一双大眼睛转了几下，明显是没听进去多少。艄公也不好再劝，叹了口气，心知这位怕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

篷船摇摇晃晃着不知行了多久，穿过几座浮桥，终于隐约能看到岛的轮廓。

码头两侧立着一排青色的木雕，靠近才发现是早已在此等待的女官，各属六局四司。姐妹俩下船找到了领事的宫女，青衣女颔首示意两人跟上，兀自走在前面，带着二人穿过一片幽暗僻静的林子。起先还有些树叶摩擦的声响，可越到深处就越发静寂，年少的女娃才发现周遭的树木竟皆是玉石和银丝所做，怪不得风吹过也纹丝不动。

“大人，”女娃开口。进宫前母亲多少教了些基本的礼仪，遇到谁都要先叫一声大人。“王就住在这里吗？”

“不必惊慌，到了住处便可自行休息，明早用过早膳，自会有人来寻你们。”女官像是没听到女娃的话，仍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规矩。

“父亲说国都已经易主了，你们可知？”

声音回荡在树林里格外清晰，姐姐飞快捂住妹妹的嘴，生怕她又说出什么。她虽年纪稍长几岁此刻却也有些手足无措，眼神在那女官脸上扫了几遍，发现对方却毫无端倪，像极了夜雾笼罩下的湖水。

她紧紧攥住自己的裙摆。

“阿妹休要胡言，天下承平。”

像是应了女娃的疑问，玉树林骤然生变，那些银丝所编织的树枝纷纷垂下，如蛇一般活了过来，紧接着就向着几人游走过来。两人吓得拔腿就跑，年轻的女娃自幼调皮惯了，腿脚也比寻常孩童快上几分，几步就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倒是姐姐体力不支，被那些“银蛇”追上，顷刻间卷走。小女娃闷头狂奔到了宫门前，回头看时早已没有了女官和姐姐的身影，而蛇潮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喊了几声姐姐的名字，似乎决定往回寻她，却又听到女官的声音，“只管入宫，你姐姐自会被安全送离。”话音一落，树林蠢蠢而动，暗影婆娑中似有人窃窃私语，来时的路也被隐了去。她抹了眼泪只得硬着头皮往行宫里走。两扇朱红的大门虚掩着，透射出一道昏暗的宝气，像是特意等她前来。

小女娃懵懵懂懂，光着脚疾走在大殿的甄砖之上，激荡起一阵久违的涟漪。行宫中并未设有任何阻障，倒是白素的帷幔从漆红的柱子间倒坠而下，一道接着一道，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女娃跑了一圈，未见一人，连掌灯的执事也不曾遇到。

她又累又困，想起姐姐，也不知她现在身处何地。心里便对这行宫的主人起了怨艾，气鼓鼓的对着殿堂深处喊道：

“你的国早就没了——！”

国没了，国没了。稚嫩的回声盘旋在空荡荡的庙堂间久不散去。小阿妹壮着胆继续往里走，终于看到些他人留下的痕迹，金杯玉蝶跌落在地上，丝绢披散，断了线的珠链散落各处，和腐败的菜肴酒酿混作一团。她捂了鼻，几欲作呕，案牍旁一尊鎏金的香炉适时飘来一缕禅香，引着她过去。待走得近些，才发现后面堆积起一座纸山，几乎碰触到房梁。一张张的折子交相堆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她识得字不多，但又总觉纸山之中有人唤她，于是伸手去摸。

指尖轻轻碰触的瞬间，那些文字游鱼般啄了一下，纷纷汇聚，很快卷起一道墨色的漩涡不由分说的把她拉了进去。晕眩中她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座白色的大殿，里面分隔出不计其数的内阁，每一个阁里都有人矗立，艄公、阿姐、女官，甚至那几过几面的铁婆婆也依稀在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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