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还未变成森林公园前，临近小学和一片居民区，从我家出发要骑半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达。周末一大早有人沿着河道练摊，起先只是一两家，到后来越发热络，从刚出炉的芝麻火烧到各式蔬菜，倘若运气好还能买到新鲜的鱼。


礼拜天天色尚早，父亲待我爬上后座的软椅稳稳坐好。


“走，去河边逛逛。”


“好。”


“我们买条鱼好不好？”


“好。”


“把脚抬高点，小心卷到车轮里。”


“好。”


买菜的尼龙袋绑在车把手一侧，我们晃晃悠悠的出发。起先还是密集的楼宇，随着车轮吱吱呀呀的转动，彷佛穿到一道摸不到的边界，从整齐划一到杂乱无章、从文明到荒芜。车子沿着河道的下坡路滑行，却始终保持着平稳的速度，我央求父亲快些他总也不肯。不同于城区，河堤两侧的房屋犬牙交错高矮不一，逼仄的小道从中延伸出去，穿过乱糟糟的菜市场、蝇虫飞舞的小饭馆、灰扑扑的杂货铺，任人踩踏甚至随时随地泼上一盆污水。我对这一切始终抱有好奇又本能的害怕，只不动声色地坐在自己的车座里默默观察幻灯片一样变幻的人和景。多年后机缘巧合下看了贾樟柯的《小武》，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幅幅重叠，即亲切又陌生。

骑不出多远栏杆截断了道路，再往前一条靛青色的水道拦腰穿过。父亲把车栓在栏杆上，抱起我顺着两侧台阶的方向往下望。河堤的石壁上用红油漆标着几处代表水位的数字，河道疏于清理，遇上暴雨往往发水，但来的快去的也快，天气预报往往只是一句今日水深超过往年就草草结束。父亲带我看过几次“发水”，附近的居民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用些盆和桶舀了水往外泼，咒骂几句，后面没了力气就埋头不语。我年幼无知并不知道水火无情的凶险，只觉得有趣甚至有些羡慕。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住在河道边的低洼区，每每遇到涨水，她都可以请假几天。因为家里泡了水实在出行不便。我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也自知这水是无论如何不会漫到我家了。


雨水缺席的季节，河是瘦的，水流的也细。河堤的底部便露出一片空地，久而久之被卖鱼的人占了去，但也并非每个周末都能遇见。


“看到卖鱼的没？”父亲将我举过头顶问。

“没呢。” 我极目沿着河堤搜索。


“再看看。”他放我下来，牵着我往前走。河面上的风吹过来，说不上清爽，总有股淡淡的土腥味。走过一段路，父亲再次抱我起身。

“看看这边有没有呢？”

“有了有了！在下面呢！”


下到河堤底部要沿着台阶一点一点往下腾挪，急不得半分。今天运气不错，卖鱼的摊位来了好几家，一多半是附近的居民，还有些开着小船的渔家，逛的顾客也多。各自摆摊的位置也有不成文的说法，靠前明显的是给那些常年出摊的小老板，而里面些就随意许多，先到先得。卖的鱼就用水桶装好一字摆开，秤放在旁边，称好直接用塑料袋带走。店家是不负责剖鱼的，怕血腥味招来野猫野狗聚集。桶里的鱼大多是早上刚刚钓起来的，这边卖着，那边竿也不捞闲，稍稍抖了几下，一扯钩，拉上一串银白色的小鱼崽子。我是认得的，面裹了炸那叫一个香，可父亲从来不买，他说这水色不对，面上浮的不敢买来吃。


在这些卖鱼店家里，偶尔会遇到父亲的同事，我觉得他有点像《宝莲灯》里二郎神的扮演者焦恩俊，星眉剑目，不苟言笑。我们两家离得近，走动的也多。父亲说“焦叔”烟抽得很凶，热衷钓鱼。一到周末就跑去水库，要么干脆一头扎进山里直到日头落下。出来时浑身湿透但总是满载而归。他先挑出一条送到我家，个头儿稍大的留下几条，剩下的便拿去市集上卖。“焦”姨是江苏人，生得像杂志上的模特，性格温婉，做的菜也好吃，她和母亲关系亲近，逢年过节总要包个红包给我，接连被母亲拒绝了几次，就改送些玩具。父亲母亲从未提起“焦叔”为什么张罗起卖鱼的生意，我只当是他闲暇消遣的方式。只是邻里间偶尔有过议论，说他以往是不沾烟也不钓鱼的，后来家里生了变故多半是心情烦躁需要发泄。小孩子不记事，成了耳旁风，在我心里“焦叔”家里像极了电视剧里书香门第的桥段，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家仅大我一两岁的姐姐从不搭理我，我主动唤她得名，也从不应。


苏州人嗜鱼成习，比起母亲煎炸煮的三板斧，做法也考究复杂不少。我常跑去蹭饭，他们也乐得添副碗筷。“焦姨”说小朋友长身体需得补足营养，便总会弄一条鲢鱼熬汤，鱼身切成几段和鱼头一起用小火煎上稍许，再用砂锅盛了铺满豆腐，文火熬至乳白，出锅前作以少许的白胡椒粉，入口极是鲜美。反倒是鱼肉成了累赘，吃到嘴里没什么味道。鲢鱼吃头，青鱼吃尾，刀鱼吃骨，鲫鱼吃鱼舌。现在反倒没那么多讲究喽，焦叔抿着鱼汤说。


我家偶尔也做鱼，草鱼和鲤鱼居多。母亲重油重盐，大开大合，往往用大火先把葱姜煸香，才把鱼入锅翻炒，出锅后再把酱汁浇在上面，倒也别有风味。只是草鱼、鲤鱼多是小刺，挑起来麻烦，我被卡了几次嗓子，索性越做越少。我嘴馋便天天盼着“焦叔”家做鱼，尤其是油炸鲫鱼，香味能顺着门缝飘进来，外焦里嫩的嚼在嘴里唇齿留香，连骨带肉一起化开。“焦叔”也会送来几条鲶鱼，他自己从不吃，只送人或者卖掉。一来鲶鱼肉腥，要配以猛料烹制，小孩子多半不喜；其次，倒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焦姨”说焦叔是小时候被家里人唬住了。《西游记》里的奔波儿霸鱼就是鲶鱼变化的妖精，后来死在猪八戒的钉耙下。焦叔的爸爸就吓唬焦叔，说鲶鱼吃多了嘴巴会越变越宽，最后还会长出两根鱼须来。打这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鲶鱼。


后来我上了小学，去的次数少了下来，“焦叔”家的姐姐仍在家待着。家中总是飘着股中药的苦涩味，一旁的柜子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药瓶。虽然她从不曾回应我，进门前我还是会跟她先打声招呼。

“姐姐不用上学的嘛？”我询问“焦姨”，母亲说她辞了工作，专心在家陪着女儿。


“姐姐身体不舒服，等身体好了就回去上学了。”


我从未觉得不去上学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天天在家岂不是更舒服。虽然姐姐脾气着实古怪了些，可我没怪罪过她，至少她从不吝惜那些玩具，任由我摆弄，不哭不闹的静静看着我玩。


上学后父亲便很少再带我去河边的市集，据说那里的摊位已经被取缔。而买菜这件事也早没了精挑细选下的烟火气，包装精致的菜品随手可得。赶上节假，母亲也会买几道稍显“昂贵”的食材，石斑是其一，豉油舀上半碗放入蒸笼里一起蒸熟，未了鱼背上码上一把翠绿的葱丝，再把滚烫的豉油“次啦”一声劈头盖脸淋下去就可以上盘。虽听上去简单明了，却格外考验火候，蒸的稍长鲜味就散了。


另一种是鳜鱼，我一直把它叫成桂鱼。母亲心血来潮买过一次，打算做一道松鼠鳜鱼，没到一半时就放弃，“太麻烦了，到天黑都做不完。”她抱怨道。即便是“焦叔”家也只寥寥无几的做过几次，主要是刀工太过繁琐，去骨刨花，纵横交错切上数十刀才能成型。于是在我心中这道菜总有些特殊的意义，非得重大场合才会出现的菜肴。后来大学时也曾自己点上一道独自享用，味道还是好吃的，可总觉得哪里差了些许。

有一段时间流行吃鳝鱼，做法也是众说纷纭。从干煸、爆炒，到红烧，一夜之间都说自己才是正宗。我央求父亲买来尝尝，过了几日他打包回一盘，母亲回锅翻炒了几下，嘴里埋怨，“这不就是小时候吃得泥鳅吗？还当是什么珍贵玩意呢。”


“钓泥鳅最简单不过，它们喜食腥，蚯蚓、红虫为佳，钓线要细，吊坠要轻，泥鳅嘴小所以吊钩也要小，这东西不轻易咬饵但实际蠢的很，一旦上钩就不会松嘴，细嚼慢咽的把整个鉺吃干抹尽才罢休。所以诀窍就是等。”焦叔对我说。

彼时我已经升入初中，全家搬到了城南，和“焦叔”一家碰面的机会少了许多。只是从父亲只言片语中得知他烟抽得越发凶，钓鱼的次数也越发频繁。小姐姐每天吃着各种各样的药，个头高了些身型却仍消瘦。她会开口说些简单不太流利的话，偶尔在楼下遇到路过的邻里总会重复说着，“要去法院，要去法院。” 听到的人面面相觑，扯些别的话带过。可生活照旧，一如既往。


于是茶余饭后难免传出些议论，大多没什么恶意，只是“感叹生活不易”或“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我母亲不喜这般背后的窃语，每次过年还礼总要塞个红包，比起同情，还是钱来得更为实在。


“焦叔”老了许多，但脸上的棱角依旧分明，眉眼间生出密密麻麻的纹理。虽然寡言少语，但每每从我父母口中听到我成绩不错时都会展露笑颜。他们对我的喜爱真情实意，我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开心，每次上门总会带着成绩单炫耀，他们的笑脸我看得真切，只是鼓励我再接再厉后眼睑那份落寞过了多年才明白。


在我出国独自生活前，以为吃鱼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想吃哪种，无非是多花些钱和精力，但必定要新鲜，个头也要足斤足两，这是基本要求。可如今一下就变成硬梆梆的冻物，简直欲哭无泪。这下吃鱼倒成了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去哪吃，吃什么都要提前研究。而端上桌的多半是些掐头去尾的鱼柳、了无生趣的鱼块或者干脆是一锅炖的稀烂的肉酱浓汤，连鱼的味道都尝不出来更别提是讲究用的是哪种鱼，新不新鲜了。真让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再次见到“焦叔”一家时，我刚实习结束，适逢春节，我思前想后买了一条银质的项链送给他们的女儿。银饰寓意平安，再者他女儿只比我年长一两岁，也应该到了爱打扮的年纪。我们坐在客厅一起观看春节晚会的节目，我坐在他的左边，右边坐着他的女儿，聊天的兴头并不浓烈，大部分时间里众人也只是注视方寸大小的屏幕各有心事。“焦叔”的家和我儿时印象里的模样如出一辙，似乎没什么变化。红漆地板凸起几块被磨得泛白，柜橱里仍是满目的药瓶。时间在这里被定格在十几年前，物是人非。“焦姨”提起有关治疗药物的事，说是偶然在网上看到，她问我真假，我却不敢妄下定论，毕竟肯定或是否定都有些残忍。


上次回国时我在机场免税店买了一条香烟给“焦叔”，这是我所知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烟酒算不上用心的礼物，多有些投机取巧的嫌疑，对于想浇愁解忧的人更是杯水车薪。母亲说我有心了，当我想送过去时却把我拦下。她沉默了小会还是告诉我，“焦叔的女儿前几天刚动了手术，情况不是很好… 哎，明明好好的一家…”

我听了难过。母亲的圈子不大，一直走动的朋友里，“焦姨”算是一个。可想而知的是她们友谊的维系因为两家孩子的出生越发沉重，这种负担随着各自成长的差异而加重，我的每一次出现，每一分炫耀，甚至每送上一份关心，都是在他们心头割上一刀。我已经到了懂得察言观色的年龄，不会在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去炫耀，也自然不该擅作主张带着无关痛痒的礼物登门。


这一年的年末我没有去看他，母亲清晨提着烟去了，没到下午就折返。回来时带回两条鲢鱼，说是“焦叔”前一晚就备好的。两条亮黑色的鱼用塑料袋裹了，嘴巴有气无力的开合，大概是料到难以逃脱的命数便不做挣扎。


“不如放生了吧。”我接过母亲手中的鱼突然开口，母亲允了。

我独自骑上车去河边，傍晚时分街上没几个行人，鞭炮声影影绰绰的吊在天边，家家户户都忙碌着准备起年夜饭。我把车蹬得飞快，风驰电掣的从堤岸旁的下坡路猛冲下去，干冷的风刮的脸生疼。脏乱逼仄的棚户区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成片的绿化带和商铺，原先对岸空旷的荒地起了成排的商品楼盘，正在开售。辞旧迎新，方兴未艾，生活也本该如此才对。


天色已经暗下来，河堤边阴森森透着股凉气。胸口积压的郁气逐渐被不安取代，彷佛乌濛濛的河水中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打量。我快步走地势稍低的地方，将塑料袋中的鱼抖落水中。那里冒出几个气泡，随即荡起一圈涟漪。
我默默许了几句愿，倘若河中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