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雨落了一阵终是歇了，王离了行宫，望着湖面怔怔出神。

临近岸边的湖水中冒出一段乌漆漆的浮柱，平日来往行船的多看不真切，便以为是水中长出的树枝，或是石笋。此时湖面澄明倒窥得个一二，那木桩竟是一艘陷在淤泥中的渔舟的桅杆，半截没在水中。一只白鹭掠过，轻盈的落在那辗转方寸之上。飞鸟的耻足本就生得纤细，似乎不堪盈盈一握，但它们却能举重若轻的立于赢弱之处，无论是诗中落雪的寒梅，或是这艘沉舟的桅杆之端。

白鹭梳理着覆羽，对王的诧异毫不在意。水波层层迭荡，划出一道道几乎完美的圆。它身处中心，静谧的矗立，波澜不惊。这份静待绝非是雕像般的死物可比拟，近在咫尺的看客不知它何时就会振翅而去，便使得这静止的须臾格外难能可贵。就连沉舟也被它的澹然托出几分生机，彷佛荡开伏波便可破水而出。这一夜它似做了同一个稍纵即逝的梦，锈色的桨板再次焕发生机，船肚中充盈了银光闪烁的鱼虾。

下一秒，白鹭抖了抖羽翼，腾空而起丝毫不见任何眷恋。沉舟归于湖水冷冽的死气，刚才那骤起的生机如回光返照般短暂。

王有些痴了，于是命人将这沉舟打捞起。下人不敢多言，这般荒诞不经的事他们也早已司空见惯。宫中不缺工匠，两日后修葺完毕，腐朽的木板被彻底换新，只是船体上仍可见几处未干的水迹。王围着转了一周，挥挥手遣散了下人，独自拎了壶清酒和盏纸灯登上舟，任由其摇摇晃晃漂向湖心。远处翠色的湖水转了墨青，和山海融了一处，大概是江河入海的峡口。王心驰神往的眺望着，想必可在岸边一众臣子的心中留个“风无意助孤舟，任尔飘摇任尔游”的模样。

于是落魄的王，飘零无根的孤舟，在秋风渐起的夜色里渐行渐远。行宫越发模糊，剩下朦胧的昏暗光晕，王有种说不上的轻松，这下再不会有人提醒他，他的国已经不复存在。在这扁舟之上，国破与不破，又与他何干？一个走进了山的人，山外的花开花谢与他再无瓜葛。

湖水算不上冷冽，水裹着流光从王的指间穿过。上善若水，一颗卵石、一扇浮萍都能被它改了面貌。扁舟一叶也不例外，漾起它独有的波纹。王自然也有掌握生杀的大权，江山几何都由他定夺，可如今他却凭空感慨着湖水施舍的细微末节。

不知几刻云消雨散，湖水将最后一抹雨珠抹去，凝成一面青铜色的镜子。王垂首，水中倒映出他的脸庞，那脸孔之上骄纵与颓丧轮番交替，二者攻伐不已，瞬时间，青翠之间便染上一层淡薄的血色。他伸手将倒影搅碎，酒瓶翻落在身侧，酒意越发浓稠。待水中的影再次聚拢，定了朦胧的醉眼一看，影子已经换了模样，同样卧伏于船头。只是头发留得短而平，不同于挽髻，根根竖立齐如鬃刷，像是刚刚长出的一样。

王抚了下自己的发梢，水里的影也附和。他忍痛拔下一根，那人迟疑了片刻还是照做。噫嘻怪哉，王寒毛直立了一片，取了渔网冷不丁撒下，正中那倒影。水中人慌了神，扭转身挣扎，力道强如逆流而上的肥美鳜鱼。王进退两难，单凭一己之力收不上网，可放了却心有不甘，只能死力支撑。网抖得狠了，连带着小舟也跟着震荡，终于他失了衡，脚下一滑栽下水。

溺水的窒息感并未如期而至，王睁开眼，发现自己彷佛是从水的一面跌入了另一面。他所处之处刚刚是那水中倒影所在，而如今两人颠倒了位置，倒似互换了身份。

狸猫换了太子，怪影乐呵呵的驾船回返，王的舟成了依附的影，便只能一步一趋的跟着。行宫就在眼前，水中人那头怪异的短发像春蚕吐丝不停生长，一言一表也跟着迭换。上岸时已然是他平时的模样，倒不指望他能做出惊世之举，诸事荒废所谓国也只是这一隅之地，想必也只是享些口腹之欲，纸醉金迷。自己成了水中影倒也罢，不用心忧国事，更不用在意世人眼光，做个随波逐流的朽木浮萍就好。

飘飘恍恍了两个时辰，也不知岸上是何时何日，那怪影以折返，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脚步也虚浮。待他回到舟上，王瞅准机会奋力一翻，顿时天地周旋，他便还是落水前的样子，水波依旧，天光云影共徘徊。他急忙寻那水中影，却哪还有半点踪影。



四

落霞共长天一色，眼看天色逐渐暗下来。方才还是鱼尾般的赤红，等到王平复下心境，斜阳薄得如同晨曦。是啊，日暮和晨曦，天穹和沧海，取水于明月，世间一切似乎都交相对应。那和我对应的又是何物呢，王沉思，该不会是那水中的怪人吧。他有些忐忑，想起舟上还带了灯笼，伸手取来准备点亮，却发现少了引火的火石和火折。倒也怪不上他，这些东西照理本就是下人准备的。回头望向行宫，已经缈缈燃起了烛豆，隔得远了，只有镜台一般大小，忽明忽暗的闪，向他抡晃着素白的招魂幡。王没了回航的兴致，继续往水的深处划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的舟，王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他这半生从未如此疲惫过。云吞了月再无光亮，只剩汩汩作响的湖波前仆后继的敲击在舟身。起初王并未在意，可这水浪不急不缓，像荆轲手里铺展开的卷轴，他心里突生恐惧，沿着后背起一阵凉气。自己每日在佛堂上分明求得是酒醉还来花下眠的了局，难道是遇到哪个糊涂的神差阴差阳错安了个葬身鱼腹的戏码。望湖兴叹间忽闻远处隐约传来桨橹破水之声，王欣喜若狂。倒不是因为得了救，却想着是哪位文人雅客竟和自己行合趋同，荡舟江海，真是伯牙子期之美。

于是王大声朝着行舟方向的夜色中喊，“ 小舟从此逝，江海挂余生！”

连着几遍，对面突然有人应答，“ 挂啥？”

“余生，余生！”王兴致更胜，笃定对面必是持鳌下酒之人，自己这句诗词定是恰到好处。

“行了，别管挂什么，再这么划下去，咱俩肯定先挂。”

王听得一知半解，心道果真遇到奇人，说话都与常人不同，这“挂什么”，“咱俩先挂”初听粗鄙直白，可越品便越觉高深，他人之见何足道哉，秉持本心才是正解，这不就是于公说写，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之意境吗。妙哉妙哉！于是他也放下帝王身架，作出豪迈不羁之举，“先生乃高人，可与我秉舟夜谈，我们执酒共酌，必成一段佳话。” 叫这一声先生已是把身段压低了不少。“黑灯瞎火的，还有心情喝酒聊天？”对方不屑一顾的驳斥。王生平头一次顺从了他人的话，匆忙解释，“我这倒是有灯笼，只是少了火石。”

“哦？你早说啊，我身上有打火机。”

王自是不会知晓打火机是何物，不过平日奏折里听惯了千奇百怪的物件，倒也见怪不怪。八成是西洋舶来的玩意儿，听起来应该是和取火有关。只是大臣所报无一不是庞大巨物，这小舟又如何安放的下？

正心头琢磨脚下的船板穿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大概是对间的舟靠了上来。他影影绰绰看到有人跳进来，就听见有人开口询问，“灯笼呢，递过来。”

那打火机想必是对方私密之物，不肯轻易示人，王言听计从地捧着灯笼靠近，若有旁人在场定要呵斥那人僭越。对方没接过灯笼，手指尖蓬发出几点火星，紧接着在王惊愕的目光中，火星汇拢成一道纤细的火苗，顺势点燃了春寒料峭的绒芯，火光复暖透着丝绸编织的灯罩绚烂而起，映着水面也金黄。

王忍不住抚掌大笑，本就是泛舟偶遇，又同病相怜。更何况若非两人在此合力点燃了灯笼，恐怕后果难料。这不是天命难违的交情是什么？只不过这扬州御制的灯笼实在碍眼，把人遮挡的密不透风，王几步绕过迫切的想一睹这天定之人的真容，借着烛火总算看个真切，那份期翼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王惊恐的接连退了几步，仰身跌进水里，眼前之人分明就是那水中的怪影。

这次倒是真落了水，王沉浮了几下，呛了好几口水，眼瞅精疲力尽时被那人一把拽了上来。他奄奄一息的俯卧在角落，眼中仍然惊魂未定，只是盯着那人看。黑色制式的常服，剪裁倒是普通，倒是胸前还绣着一行怪异的数字，“9527”却不知何解。等气喘的匀了些，终究好奇心占了上风，开口问，“尊下到底何人，为何生得和我一般面貌？”

那人摆弄了几下灯笼才回应，“ 简单来说，我就是你，但你不是我。”

王的瞳孔缩了又缩，对方便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继续说道，“你放心，我对你那皇位一点兴趣都没。要不这样，你不是说你那有酒嘛，咱俩边喝边聊，如何。”

（待待又续续）


（鼓浪屿，也算是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