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跟黛玉学诗，精诚所至之时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最后一句便是：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后人都说这诗应了香菱的身世，借咏月而怀人。“永团圆”也好似成了所有故事该有的结局，爱人长厢厮守，家人左右相伴，灯火通明共叙情长，即便是稍纵即逝也其乐融融。我们自幼耳濡目染这样的传统也融入血液，自觉所有的团圆都该被期待，被庆祝。若是反过来，游子离家尚不能归，亲人在家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团圆的愿望成了镜花水月，唯剩一池难了却的遗憾。

身材与审美可以后天重塑，但性格一旦定了型似乎很难改变。今年上映的电影《芭比》里有这样一段镜头：精致时尚的芭比在活力四射的阳光中醒来，脸上始终挂着一尘不变的笑容。直到某日，她正和朋友们欢庆，突然冒出一句台词- Have you ever thought about death. 镜头里闪烁的霓虹灯瞬间熄灭，音乐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下交谈，面露恐惧的看向她，彷佛听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可否认，这样的处境似曾相识，我尚且年幼时在很多需要起身举杯的场合，杯盏相交发出的清脆碰撞如某种响起的魔咒，不合时宜的念头就会层出不穷的从我内心深处的犄角旮旯涌现，尽管多数时候只是一闪而过。这并不影响我依旧会像其他人一般念叨那些祝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如一台复读机，反反复复循环播放着同样的话。这时总会有人让我说上几句，我自是不愿，可这样的场合里又不能推脱，往往变成一场冗长拖沓的拉锯。我不开口便给人“内向”，“害羞”，“见不了大场面”的印象，只是年纪小他们也自会自圆其说，“小孩子也正常”，“多锻炼”。“先吃饭先吃饭，下次多准备准备。于是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脸，最终在这样宠溺的关怀下我得以解围，心里却不尽然是如释重负的感激，凭空生出几分羞愤- 为什么要有下一次？

我并非排斥团聚中的嘘寒问暖甚至自上而下式的关怀，只是单纯不喜唇齿开合间流露出的打探，比如工资能攒下多少，有没有找到男友，打算几时结婚。我可以答非所问的带过却不能拒绝，甚至不能透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因为这些多是出于善意的关心。问的人自是期待一份肯定的答案便算自己的爱有了回应，如果总是模棱两可的答复，等到觥筹交错后难免也会不满，苛责的话自然不会当面直说，多是迂回婉转，提及他们当年是如何过来的，当年又是如何淳朴，东西不会掺假，饭菜也从来足斤足两。那些苦甜参半的“当年”我听过数遍，心里自然明白他们是在怀旧，尽管也无从得知他们是否真心想回到那段日子，但这般絮叨的陈述到最后往往将听的人裹挟，必须表现出一种理解且愧疚的姿态，那些“苦难”和“不易”被赤裸裸的摆在桌面，等着人拾起，小心翼翼拾掇干净，以后听话不用你们操心了，我来照顾你们——倒不是他们真的需要把往后余生都托付于我，他们只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某一句话，听了也就心安—可我偏偏是不肯说那句话的人。

我妈总埋怨我，嘴不甜，人也不会来事，又不需要画押立誓，几句敷衍的话说说又有多大的事。诚如她言，这么多年过去我确认长进泛泛，这大概也算是天生的特质，再如何培养也无济于事。那种混杂了烦躁、疲惫与自疚的心情搅得人不得安生，一顿饭没吃完拔腿离席的念头屡屡冒出来，又强忍着压住。我便经常假借着胃痛离席，家人问起，我也只是说在外面吃坏了肚子。

我当然明白他们对我这份粗砺的爱。上大学以后我大多时间都离家在外，虽说电话从不间断，可见面的机会乏善可陈。他们自是想听我滔滔不绝的说起身边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可这对我来说太难。尽管我对他们的关心从不掺杂水分，爱与付出都是真心也是实意。只是重聚的规矩，或者说其背后被赋予的使命与责任令我疲惫不堪。

很长时间里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冷血”，格格不入，起码和常人大相径庭。“永团圆”的期许在我看来却是负累，甚至过于沉重。居家数日便已可以想象若是朝朝暮暮相伴会是多艰难的挑战。在海外，子女成年后多半不会再与父母一同生活，联系也稀疏，大概只有圣诞新年这般重大的节日才会见面。想了下，这样的相处模式我也难以接受。如此疏离我心底也着不安，不够深情又不够薄情，确实是当代墙头草面临的最大困境。

规矩像拉满的弓弦，将日常生活的节奏也崩紧，稍松几分就把自己钉在高朋满座的圆桌上，然后在杯盏之间逐渐耗空。与亲人，朋友亦是如此，有陌生面孔的聚会便总觉得莫名的压力。我愿意陪爸妈出去旅游，周末跑去奶奶家蹭顿午饭，只要没有那些紧绷的规矩，并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困扰。

张怡微的《家族实验》一篇中也描述过类似的心情。十八岁刚考上大学的罗清清回到外婆家过年，她面对的是一个臃肿陈旧家族的义务，长辈间的人际关系还有虚无缥缈的传统。她即心疼夹缝中生存的母亲付出的操劳，也尝试理解外婆对于这个家族的执念。所以当外婆要她跪在祠堂里那些逝者的牌位前祈求来年的护佑时，哪怕心中泛起惊天骇浪般的不悦，她还是照做了。如此精细入微的描写着实令我触动，当一个人处在伦理系统的约束中多少会有些身不由己，看来也不止我一人烦恼。

父母说我这一代人过于“慎独”，成天手机电脑不离身，为何会把团聚当成负担，家里可是有哪里对你不好？这样的问题很难解释清楚，现代人总会提起焦虑，可又说不清道不明。可不得不说，独处的确是目前为止最适合我的生活状态。前几年网上流行过一个关于“孤独等级”的排行榜，除了没有一人住院，其它的我大概都一一体验过。吃饭、看电影已是家常便饭，不用考虑他人的感受，吃什么看什么自然全凭自己的喜好；逛街也可以随心所欲，在一家店里驻足半天只为挑选一件简单的T恤，如若是旁人在侧总需顾虑朋友的时间而匆匆离去。一个人多好，时间和精力任由自己掌握，握紧还是挥霍都在一念间。游学期间搬了几次家，也算锻炼出收纳的技能，花个半天光景，几只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放整齐，顿觉神清气爽。即便是集体出游的空档也常有独自行动的冲动，趁着晚饭后的闲暇自己出去走一走，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里看看街道的行人，漫无目的搭上几站车，这种身处未知中独自独自探索的悸动令我着迷——我并不是吝惜分享，独行与分享并不冲突，无需舍弃其一。

卡夫卡曾在自传里解释过自己名字的由来，在希伯来语中，卡夫卡译为穴鸟，顾名思义是一种长期生活在洞穴中的鸟，和鹬鸵颇为接近。想来是他对自己理想生活的认知。我倒未曾有过他这般逃离人群的极端，只是有些时候多多少有过把自己藏起来的念头。

每当节假，还是渴望以一种相对松弛的方式度过。如果回家便该如往常一般，不用刻意摆上一桌菜和酒；如果缺席，也不需多想，家人在心中的地位也不会因此改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心中挂念着对方又何必执着于一场仪式化的团聚。

在成都工作过一段时间，几周未能回家。有一天偷的半日闲，跑去一家咖啡店发现卖的马卡龙很好吃，想到我妈也喜好甜食，便委托店家寄了一份给家里。一日后我妈收到外卖, 埋怨我胡乱花钱，遂又问我在做什么？我把手上的外卖咖啡拍给她看。稍过片刻她便回复，也是一张照片，空空如也的马卡龙包装盒和几张精美的包装纸。一个不剩，没给你爸留！她接连发了几个惊叹号，又附上得意的表情。我问，味道还不错？她回复，挺好吃。我说，那就行。

回想来，只道是寻常的一天。

（走百分之五十心的圣诞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