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湣王——死得最惨的君王
 
廖康
 
 
齐湣王这个谥号大概许多人都不熟悉，但是成语“滥竽充数”则人尽皆知。对，齐湣王就是喜欢听乐师单独演奏，而令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不得不逃跑的那位君王。他不仅有这种音乐鉴赏能力，而且他在济西大战前，仅仅讯问了一会儿就查明了苏秦的间谍身份。他为自己明察秋毫而洋洋得意，但他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因而死得极惨。

 

苏秦去齐国当间谍是为了报答燕文侯和燕易王的知遇之恩，尽管燕易王早已去世。燕国因他的儿子燕王哙禅让而陷入内乱，并遭到齐国的侵略和掠夺，燕王哙被杀。他的儿子燕昭王继位后励精图强，修黄金台招纳贤士，决心复仇。苏秦自报奋勇去齐国卧底，既给齐王出阴招，削弱齐国国力，又招致它国忌惮，仇恨齐国，还详细了解齐国的宫廷内政和军事部署，为攻打齐国做准备。燕昭王虽然年轻，但胸怀宏大，用人不疑。虽然苏秦在齐国受到重用，身居高位，但燕昭王坚信苏秦一定会恪守他曾起誓的“抱柱之信”。

 

燕昭王外用纵横家苏秦，内用军事家乐毅。经过28年的休养生息，终于让燕国再次强大，并与韩、赵、魏、秦组成五国联军，在乐毅的统帅下，准备进军齐国。临行前，燕昭王派密使去齐国通告苏秦，让他撤回燕国。苏秦高兴啊！那么多不知情的燕国人骂他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他默默地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大功告成，可以荣归故里，恢复英名了。虽然已是半夜，但他睡不着，想喝一杯，暗自庆祝一下。他不忍打扰已经收为外室的女仆，便自己去拿酒。经过女仆房间时，听到里面有动静和欢娱声。进去一看，原来是他的管家正与女仆厮混。苏秦大怒，论起拐杖把二人打了一顿。他们跪下求饶。苏秦宅心仁厚，自知年岁大了，对女仆有所亏欠，也未曾把人家扶正，便放过了他们。

 

没料到第二天一早，那管家便跑到齐湣王殿前指控苏秦通敌，偷偷会见燕国密使，还让女仆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马上回燕。齐湣王在位18年，苏秦曾为齐国出谋划策，东奔西跑，发动垂沙之战，打败楚国；联合魏、韩，策动伐秦，打入函谷关，迫使秦国割地求和；之后又攻打吞并了宋国。苏秦助齐中兴，成为七国中仅次于秦的强国，几乎恢复了桓公当年的辉煌。齐湣王得以自称东帝，所以他起初并不相信苏秦会暗通燕国。“那对他有什么好处？燕国仍然弱小，齐国如此强大。我待他不薄，他为什么会效忠燕国？就算他有二心为燕国做事，燕国又能把我怎么样？他偷偷会见燕国人，多半是私事吧。”同时，齐湣王怀疑那管家的动机：“你为什么要告发主人？你又不是齐人，我不相信你是为了齐国。从实招来！”

 

那管家支支吾吾，毕竟他只是看到燕国密使来去匆匆，并没有听到什么。而且苏秦一直非常谨慎，什么密信都锁得好好的，管家没有任何物证。齐湣王感到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便严加查问。管家很快全盘托出，把平时所见所闻及密使当夜离去和自己偷情被捉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正在此时，苏秦求见。齐湣王让管家躲到一旁，宣苏秦觐见。

 

苏秦前来向齐湣王请假，说家中有急事。齐湣王哂笑道：“什么急事啊？该不是尊夫人耐不住寂寞了吧？”苏秦立即明白管家已经来过，讪讪着回答：“家教不严，让大王见笑了。”

 

齐湣王变脸正色问道：“你为齐国效力近三十年，为什么一直没有把家眷搬来？”苏秦回答：“我那贱内习惯了燕国苦寒的气候，不愿搬迁。反正我自己经常来往于齐燕之间，那个家呀，不搬也罢。”

 

“这样你与外室还会少些麻烦，是吧？”齐湣王讥笑。苏秦略感轻松，再次回答：“让大王见笑了。”但齐湣王却不依不饶：“你的管家告你暗中通燕。昨天还有密使来去匆匆，到底有什么急事？要不要你们二人当庭对证啊？你也不用着急回燕。我会派人去你家查看，有什么急事，我会帮你解决的。”

 

苏秦不知道管家到底掌握多少实情，即使自己否认，一时压过管家，齐湣王也不会善罢甘休。过两天联军就会侵入齐国，齐湣王一定会明白他的作用。只要去他住所搜查，必定能够找到证据。索性坦然以对，让世间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苏秦直起腰，昂首挺胸，大声回答：“大王，我苏秦这28年来明里为齐国效力，暗中为燕国服务。垂沙伐楚，函谷讨秦，吞并宋国，都是为了疲齐招恨。想当年，我悬梁刺股，苦读人间所有典籍，学得一身本事，写得策论无双。到处奔走，却报效无门，谁都不肯录用。唯有燕文侯识我，燕易王信我，授我相印，让我得以发挥平生所学。知遇之恩，永生不忘！齐国不仁，背弃桓公昔年燕留之好。趁燕国内乱，无端征伐，烧杀抢掠。此等大仇，岂能不报！燕昭王年轻有为，慧眼识珠，修黄金台，招天下士，卧薪尝胆，秣马厉兵。如今已经联合四国，即将伐齐。你死期将至，我大功告成。你拿我报仇吧。但我必将名垂千古，虽死无憾！来吧，杀了我吧。” 苏秦慷慨激昂，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齐湣王的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虽然他已经有所怀疑，但还是没想到苏秦掩藏得这么深，暗中行事了这么久：“你想速死，我偏要钝刀子杀人，好好折磨你。来人，把苏秦押送牢房，让他细细品尝齐国的刑具。等我击败联军，再来与他算账。”

 

齐湣王命触子为将，率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离开首都临淄，渡过济水，在其西岸排兵布阵，以逸待劳。统领联军的乐毅是什么人？他是一百多年前首次征服中山国的魏国名将乐羊之后，是五百年后蜀国丞相诸葛亮最佩服的儒将。他统帅训练联军，连秦国战无不胜的将军白起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齐国的无名鼠辈触子怎么配当他的对手？虽然五国联军与齐军人数相当，但在乐毅的指挥下，联军步调一致，行动统一，齐刷刷地进攻，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齐军，把他们赶入济水，狼狈逃窜。齐军主帅触子竟然不知所终。齐湣王又命达子为主帅守城，并下令在临淄市中心处死苏秦，五马分尸。苏秦临死前须发喷张，两眼放光，高声大喊：“以前人们以为我是叛徒，今天你们可以见证，我乃燕国忠臣。眼见齐国即将败亡，我死而无憾！齐军已经大败，临淄危在旦夕。你们快快逃命吧！我告诉你们，齐王会死得比我更惨。我的预言从未出错。你们等着瞧吧！”

 

齐人恐慌，军心大乱。齐湣王率先仓皇出逃，联军一鼓作气，攻入临淄。之后，联军分割了齐国的土地。燕军在乐毅的率领下乘胜追击，半年内直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还没被燕军占领的大城只剩下即墨和莒城。齐湣王逃到莒城，每日战战兢兢，心急如焚地期盼那带着重金前往楚国求援的使者回来。他万万没想到，来援助他的楚国将军淖齿才是他最大的噩梦。

 

淖齿出发前，楚顷襄王授予他全权指挥楚军，不必等待指示。告诉他可以相机行事，为楚国争取最大利益。一开始，齐湣王对淖齿相当客气，感谢他前来助齐，还封他为齐国相邦。淖齿并不稀罕这官职，他暗中与乐毅通信，想拿齐湣王换淮水以北的齐地。他看不上齐湣王的做派，但还是尽力按照周礼行事，对齐湣王行君臣的礼数。这让齐湣王很快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再次端起了国王的架子，命令淖齿做这做那。淖齿忍了一回两回，第三回就忍不住了，翻脸骂道：“你以为你是谁？败军之将，不，亡国之君，靠我们楚军保护，你还敢跟我耍威风！来人，把他吊起来！”

 

齐湣王被反剪双手吊在房梁上，疼得直叫。淖齿说：“你要是答得上我三个问题，我就放你下来。第一，齐国什么地方下过血雨？第二，什么地方大地裂开，有水喷出？第三，你处死苏秦后，城门外谁在大声呼喊？” 齐湣王答不出来。淖齿说：“那你可完蛋了。天、地、人都要齐国灭亡。我要让你死得比苏秦更惨，就像他预言的一样。苏秦是个好汉，是一位君子。他访问楚国时待我很好。我要为他报仇，让你受罪。”

 

淖齿命人扒了齐湣王的皮，抽了他的筋。他被赤裸裸，软塌塌地吊在房梁上，哭喊哀嚎了近三天才断气。中国历史上559个君王中有183个死于非命，齐湣王是死得最惨的一个。楚国获得了淮水以北的大片土地，但是不到半年，淖齿也见了阎王。

 

齐湣王再无德无能，也做过一些好事。有一个名叫王孙贾的十五岁贵族青年，长得眉清目秀，身材比常人魁梧，显得比同龄人成熟。他幼年丧父，家道中落。齐湣王可怜他，把他收入宫中作侍从，报酬给得相当高。他的母亲一直精心教导他，犹如为父。而且每天傍晚她都靠着大门等待儿子归来。“倚门而望”这成语就是由此而来。齐湣王逃跑时，抛弃了大多数宫廷里的人，连妻女都没带。王孙贾比往常早些回到家，他母亲问：“联军打进城了，你怎么不保护国王？竟然回家了？” 王孙贾说他不知道国王跑到哪里去了。他母亲勃然大怒：“我平日教你的忠孝品德都到哪儿去了？要是你回家见不到我，你也会这样安然无事一般吗？现在国王陛下最需要你，你倒好，回家了，好像没事人一样！你给我找国王去，找不到，就别回家！”

 

王孙贾满脸羞愧地离开家，四处打听齐湣王的下落，一直找到莒城。听说国王已经惨死，他也不想活了。站在市中心，撕掉自己右手的袖子，袒露着臂膀，拔出佩剑，对着人群大喊：“我们的国王陛下被淖齿杀害了。我们怎能默不作声，无所作为？你们要是还算男人，就袒露右臂，跟着我去杀了那个楚国的魔鬼！”

 

人们的勇气被这小伙子激发起来，不少人都袒露出右臂，拿起能够找到的武器、棍棒、锄头，跟着王孙贾朝着淖齿占据的齐国行宫奔去。一路呼喊着：“坦右，坦右！杀楚复仇！”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支平民队伍。碰巧淖齿的军队那时大多不在行宫，王孙贾与众人径直杀进去，砍倒了为数不多的卫兵。淖齿被打了个冷不防，急匆匆连盔甲都没穿戴好，就不得不迎战王孙贾。这年轻人剑上滴着血，眼中喷着火，像疯子一般挥舞着佩剑一通乱砍。淖齿招架不及，被砍中大腿跌倒。众人涌上，把他剁成了肉泥。

 

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也有一丝柔情悄然而生。杀戮总是伴随着某种政治目的有意为之，而生命的萌动却在眉梢眼角间不期而至。齐湣王的长子田法章被父亲的惨叫惨死吓得魂飞魄散，逮到个机会便换装为平民，逃离了行宫。他在莒城藏来躲去，最后饿得不行，只好去敲一家大门要饭。那是太史敫之家。主人看他眉清目秀，举止得体，估计他是好人家的落难子弟，便收留了这个青年。田法章喜欢花草，在太史敫家当了园丁。太史敫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她见这新来的园丁英俊潇洒，便与之交谈。田法章言语不俗，恭敬却难以掩饰皇家风度，很快便让她堕入情网。田法章也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位敢说敢做的漂亮姑娘。两人自然而然地成其好事，私定终身。

 

齐国王室终于找到了田法章，拥戴他为新王，即史上的齐襄王。田法章不负太史敫女儿一片真情，继位后立即来隆重迎娶姑娘。她和母亲当然乐得合不上嘴。太史敫却因女儿未经媒妁之言，未得父母之命便私定终身，非常忿恨。他冷冷地撂下一句：“贱女自嫁，不知羞耻。非吾种也！”他不仅没有参加皇家婚礼，而且从此与女儿断绝关系，终身不再往来。

 

王孙贾杀死淖齿后，楚军散去。不久，燕昭王去世。即位的燕惠王心胸狭窄，不能完全信任乐毅。守卫即墨的大将田单运用反间计让燕惠王撤掉了乐毅，换上一个名叫骑劫的草包燕将。不久，田单在即墨用火牛阵打败燕军，收复了齐国大多数城池和土地。但经此战乱，齐国一蹶不振，失去了问鼎中原的实力。

 


可惜我们不知道太史敫女儿的名字。这位敢做敢当的女人在史上以君王后著称。她参与朝政，辅佐齐襄王，使齐国享受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岁月。有件轶事足以表明她的性格：一次，秦昭襄王派遣使者赴齐参拜君王后，带来一个精致的玉连环。使者说：“据说齐国人很聪明，你们的稷下学宫培养了许多人才。敢问是否有人能够打开这个玉连环？”齐国群臣纷纷尝试，但无人可以打开。最后君王后拿起一柄金锤，一下敲碎了玉连环，说：“这不就打开了？”使者如实回禀秦王。秦国在君王后的有生之年一直与齐国交好。可惜她死后，儿子齐王建无能。虽然齐国在风雨飘摇中又维持了44年，最终还是被秦国征服。回顾历史，齐国之亡，应该说始于自以为是的齐湣王。
 

2023年3月 8日

贴主:LiaoKang于2023_03_10 13:45:04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