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字的两个相反语义
 
廖康
 
 
“息”是少见的具有表面看来意思完全相反的汉字之一。一层语义是生长、增长。比如，在《庄子·秋水》中有：“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意思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在《周礼·地官·泉府》中有：“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这里的“国服”是指百姓生产所获得的产品，用它来交还贷款的利息。“息”是增长的那部分金额。又如《史记·孟尝君传》“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我们今天仍然说年息，连本带息，等等。还有《素问·病能论》：“夫痈气之息者，宜以针开除去之。”这里的“息”是指息肉，也是额外增长出来的东西。
 
息字的第二层语义恰恰相反，是休息、停止或消失。比如，《荀子·劝学》：“树成荫而众鸟息焉”。还有《诗经·召南·殷其雷》：“何斯违斯，莫敢遑息？”这两条引语中的“息”都是休息的意思。《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杜甫《羌村三首》“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其中的“息”都是停止的意思。《礼记·中庸》：“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至今我们还常用人亡政息这个成语。这里息字的第二层语义最极端——消失。
 
这两层相反的语义其实都来自同一个字源。“息”是一个会意字，上部是鼻子的抽象画，下部从心，那是生命的主宰。表示生命之气从鼻窍进出，并发展出各种名词和动词。如《庄子·逍遥游》：“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是 “气息”。又如屈原的《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此乃“叹息”。还有《汉书·苏武传》中：“武气绝，半日复息。”此处是“呼吸”。从气息、呼吸衍生出生长，增长之意，不难理解。然而，从气息、呼吸，以及生长、增长怎么会演变出休息和停息的意思？这实在令人费解。
 
古籍中似乎只有《山海经》提到一种物质，具有在休息中增长的特性，把息字这两个相反的语义结合在一起。《海内经》有云：“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即鲧偷了尧帝的息壤，用来筑坝，堵塞洪水。息壤是什么宝贝？东汉末年的高诱在《淮南子注》中说：“息土不耗减，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晋朝的郭璞在《山海经注》中解释：“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唐朝的柳宗元和宋朝的苏东坡都基于高诱和郭璞之论把息壤颂为神土。我们知道，鲧治水的方法是堵，但世界上并没有什么能够自己生长的神土。传说的结果也否认了无限自长的神话，因为大坝并没有自动长高，洪水到底还是没有堵住；或漫了过来，或冲垮了大坝，并淹了祝融氏诸部落的居住地。后来，鲧的儿子禹用疏导的方法才成功治理了洪灾。
 
当代学者认为鲧使用的息壤其实就是休耕的土壤。古代只有草木灰和人畜肥料。连续不断使用同一片土地，很快就会令其荒废。人们很早就认识到轮作休耕，保持土地肥力的必要。息壤所增长的，并不是土壤的体积，而是土壤的养分。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农业大国。先辈的生产实践让他们认识到土地需要停止使用一段时期，庄稼和蔬菜才能更好地生长这个道理，并把停休才会增长的道理融入了一个息字。“息壤”就是最早反映这个道理的词汇。今天我们仍然使用成语“休养生息”，简洁地表达国家不能长期战乱、运动、折腾，需要停下来恢复民生和经济。
 
2023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