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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是如何美化神化李白的?

送交者: abc098[♂★★声望品衔10★★♂] 于 2020-09-02 10:47 已读 275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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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东坡是肥而不腻的肉,那么,太白就是千杯不醉的酒。


如果中国人只能热爱两个古代男人,我相信,许多人会毫不犹豫地写下这两个名字:李白、苏轼。当然,夸父、孔子、关羽、岳飞也会很有竞争力,但对于他们,中国人的敬,可能会远远大于爱。


无论如何,这个名单中杜甫应该没有什么优势,因为想象中的他特别沉重,这种沉重十分浓稠刻骨,在同学们为课本里的杜甫插图补绘上恶搞涂鸦之后仍无法化解。


茅草的飞走,儿童的啼哭,空虚的宿醉,总能让人难过。基于类似的理由,名单里大概率也不会有陶渊明,因为想起他,就会想到田园将芜,草盛豆苗稀,或者聊天时用到的高频词汇“五斗米”。

这些东西加起来,莫名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男人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吃饱过。毕竟我们中国人是挨过饿的民族, 我们最不愿意想起的事儿,就是饿肚子。


即便有人写下杜甫或陶渊明这两个名字,他们落笔时所想到的也更可能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或“采取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而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每个人都有两面,如果可以选,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先接近他晴朗的那一面。


说起来,中国人并非真的不喜欢杜甫或陶渊明,杜老师的忧愁和陶渊明的饥饿感,那种穿越历史的惆怅,和李白的大醉一样,都已经长进肉里。只是,我们太熟悉忧愁了,太擅长忧虑了,太厌恶贫穷了,太害怕饥饿了,所以当我们可以选择审美对象时,大部分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些我们心中认为更加洒脱、更加飘逸、更加无拘无束的人——至于他们本人是不是那么洒脱、那么飘逸、那么无拘无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唐朝的李白和宋朝的苏轼是所能想到的最可爱的人:酒让拘谨的人开怀,肉让虚弱的人有力。他们光芒闪耀,但他们不是完美的,所以我们不必自惭形秽,他们不是严肃的,所以我们不必过于拘谨。能够以这样的心态去喜欢一个人,不累。


最重要的是,作为食物,酒与肉拥有同一种神奇的力量—— 治愈力。没有什么比食物更能治愈中国人了,类似“民以食为天”这样的话,没有挨过饿的民族绝对讲不出来。


挨过饿的民族,喜欢“食物系”的诗人,是不是很好理解? 民间对偶像表达喜爱之情的手段一向朴实无华:想尽一切办法美化他,编出无数故事神化他,将能够想到的一切美好的故事强加于他,将自己一切无法实现的梦想投射于他。


于是,民间的李白形象是这样的:他的出生,是星辰坠地的神迹。


最早在唐朝的时候,就有人说他是太白星(金星)托生, “其母梦长庚入怀”,这种原本只有帝王才有的待遇,人民慷慨地赋予了李白。太白星,也叫长庚、启明,巧合的是,无论在中国道教还是希腊、罗马神话里,代表这颗星星的神都是女性,到了《西游记》,不知为何突然又变性成一位油腻老汉, 成为连猴子的尊敬都得不到的“太白金星老儿”。可能出于对金星形象的不满,另外一些人认为李白是代表着吉祥的岁星(木星)下凡,“福星高照”,所谓的福星,说的就是木星。


从天而降的他,甚至拥有着与众不同的生理结构。


据说,李白的腰间生有一块常人身体所没有的骨头,名曰“傲骨”,这块傲骨限制了李白的运动机能:原谅我一生狂傲, 无法“屈身”。


青少年时期的他,也有想要放弃读书的时候,幸运的是, 他最终在溪边遇到了用铁杵磨针的老太太,从此深受激励,发奋用功,读书万卷,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


进京之后的他,在天子身边的时候也丝毫没怕的,让著名太监高力士为之脱靴,使唤传说级美女杨贵妃如同奴婢。至于以气焰熏天闻名、一度让整个国家都为之瑟瑟发抖的杨国忠, 此时只有侍立捧砚的份儿。


番邦不服时,他用番语(当时相当于外语)替天子写过《吓蛮书》,写成后从皇帝到满朝文武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无奈的李白只好用中文当场朗诵,语气颇有战狼风范:“况尔海外小邦,高丽附国,比之中国,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


国家飘摇时,他间接平定了安史之乱。戏曲《打金枝》里,郭子仪用唱词深情回忆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想从前安禄山曾把兵起,他要夺唐室的锦绣社稷。带人马杀到了长安城里,把一个唐天子赶奔蜀西。李太白荐为父领王旨意,率领着众三军前去杀敌。有为父用尽了千方百计,才斩了安禄山儿的首级。”


人生的终点,人们给了他能想到的最浪漫的结局,生是星辰下凡,死是明月照水:“李白著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

雾里看花,水中捉月,死去元知万事空,死得美丽、空灵又哀切寂寥。人们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男人值得一个有仪式感的死亡,于是,他们就在篝火边的故事里给了他一个传奇般的结局。


生得灿烂,活得狂浪,死得浪漫,这样的一生不算糟糕。当然,历史上有很多很多的人,跟你我的立场一样,根本不相信以上关于李白的描述是事实:“事在有无,语类不经; 人心爱之,夸诩为真。”


意思很好理解,这种行为,相当于脑残粉给爱豆买热搜, 心情虽然能理解,但如果让当事人知道的话,还是难免有点尬。这种来自民间的、毫无克制的彩虹屁,在古代学者中曾经引起过严重的反弹。


天神下地、腰生反骨,这种神秘学的无稽之谈,以及铁杵磨针、智斗番邦这种三流旅游景点解说词级的古代传说,不必多谈。


在李白的诸多民间设定中,最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传说中的李白,为什么一定要对高力士或杨贵妃甚至代表最高权力的皇帝表示不屑呢?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明智之举。如果李白渴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那么他狂傲的树敌行为,会让许多人觉得不可理喻;如果李白对权贵和政治天生厌恶,那么本可以入山清修的他,为何又甘愿走进宫廷,并写出狂拍杨贵妃马屁的油腻诗篇?


人们太想让李白成功了。


一方面,民间会把不畏强权甚至狂浪当作“很酷”的品质。这有点类似于学校里抽烟喝酒、喜欢跟老师恶作剧的孩子向来看不起老实本分的“书呆子”,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代表了普通学生心底压抑着的“反抗”意识,代表了那些我们可能想干却始终无法付诸行动的事。


试问,这个世界上谁敢得罪皇帝的首席太监?面对杨玉环的美貌谁不神魂颠倒?听到皇帝的召唤谁敢无动于衷?淳朴的人们觉得,既然咱们普通人都会做出毫无惊喜的无趣选择,那么,有趣这事儿就交给李白了。


另一方面,民间又发自内心地羡慕和渴望权力,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将与皇权富贵相关的一切事情视作一种荣耀,因此李白在“蔑视”权贵的同时,多少还得为权贵干点事,在关键时刻解决饱食终日的权贵们所无法解决的重大难题。


于是,当唐玄宗的文采无法再把贵妃逗笑的时候,李白那几首油腻的诗词上线了;于是,当蛮夷小国对唐王朝发难时,李白化身为小书童华安,一番嘴炮,当时就让对方吐出几十两血。


民间传说里看到的李白,并不是真实的李白。 

那个星辰下凡、无所不能、自我分裂、无法自圆其说的李白,其实是几千年来民间大众集体的心理标本和病理切片。了解到这点之后,我们会获得一个全新的视野,历史上学者们关于李白各种激烈争论的起源,其实都源自对“真实李白”和“传说李白”的混淆。


两宋时,很多学者都不怎么喜欢李白。


东坡亲弟弟苏辙对李白的评价,让东坡都难以接受:


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


——《栾城集》


如果仅就作品而论,无论辙弟弟喜不喜欢李白的诗风,都很正常,这是典型的阅读口味的问题,我还不喜欢村上春树呢, 怪我咯?然而辙弟弟上来先来了一句“诗类其人”,那么接下来的论述,“骏发豪放”“好事喜名”八个字在诗歌之外,也可以视作对李白人格的评价。


苏辙可是苏轼的弟弟,唐宋八大家成员,历史上最有才华的学者和作家之一,何以对李白的评价如此之低?到底是苏辙没品,还是李白真的如此不堪?这一切背后,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作为李白的理性粉,摸着良心说,传说中的李白确实挺“中二”的,净干一些仅仅看上去酷炫但要么并没有什么用甚至让人怀疑智商的事情,这不是“好事喜名”是什么?


至于“不知义理之所在”,评价的也很在理,毕竟苏辙那个年代流行的“义理”,在李白的作品里确实不多见。当然这事儿也不能怪李白,在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区块链”,李白不也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你不会怪李白吧?


苏辙对传说中李白形象的批评,我可以接受,但就其对李白诗作的评语而言,我必须得说一句:“辙弟弟似乎真的不太懂诗。”苏辙把“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当成李白的毛病,我想问苏辙老师,要不然呢? 诗歌要的是气势,酝酿的是情绪,跟论文是两码事啊弟弟。


苏辙认为李白做不到诗歌里吹嘘的这些事,所以他觉得李白这个人华而不实,没杜甫实在。如果能穿越,我想跑到苏辙老师面前,当着这位杠精的面,把杜甫的这四句诗怒念一万遍:


百忧集行(节选)


杜甫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二十四小时上树一千回,意味着每小时上树 41.6667 回(取小数点后四位),也就是每分钟上树 0.6944 回(取小数点后四位),有一定常识的人都可以判断这事儿的荒谬性:即便杜甫受得了,树受得了吗?


相较于苏辙,诗话界的扛把子、诗评界的专业大 V,宋朝的黄彻先生(代表作《巩溪诗话》)对李白的批评显然更加有理有据,他让人信服地把李白的不堪展现在世人面前,“世俗夸太白赐床调羹为荣,力士脱靴为勇。愚观唐宗渠渠于白,岂真乐道下贤者哉?其意急得艳词媟语,以悦妇人耳。”


专业评论家就是专业评论家,黄先生说的无一字不在理, 让人无法反驳:不畏权势的确是高尚的品质,但如此过头的姿态化表现,反而走向表达的反面,有穷酸小家子气和俗滥的嫌疑。正如异香扑鼻、红光满室固然是一种非凡的异兆,但当每个帝王的传记里都如此记载时,吉祥、伟大与神秘便成为一种俗不可耐的套路。


唐玄宗真的尊重李白吗?如果答案为肯定,那么他至少应该在淫词艳曲之外,给李白一些正儿八经的差事,事实上,他并没有这么做。


关于高力士脱靴及李白的“小家子气”,唐朝段成式《酉阳杂俎》里也有一段记载:“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这段故事中的李白形象,不知你作何感想,我觉得在“穷酸”之外,还多少有点“猥琐”。唐玄宗居高临下的毒舌,那来自上层社会的傲慢口吻虽然让人极端不爽,但我得承认,他那句傲慢的评语至少不是凭空所下。


李白的读者们不必难过,我接下来的话,想必你已经猜到: 这些故事和评述里的李白,当然都不能算是真实的李白,他们全都是“传说李白”。甚至连那几首劣等的诗歌,什么衣裳像云、容貌像花的恶俗比喻,都是“传说李白”的一部分。


真实的李白,应该不是那个样子的。


相较于两宋时期铺天盖地的对李白的批评,苏东坡对李白无条件的信心与热爱,有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要知道,与你我这些现代读者不同,东坡对李白的热烈情感的可贵之处在于, 它是那种在接受了高力士脱靴、接受了“天子呼来不上船”、接受了“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后,仍然矢志不渝的热爱。


换言之,与我这种理性粉不同,东坡是脑残粉。关于李白其人,下面是苏轼的原话:


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 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弘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铸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

——《苏文忠公全集》


这篇文章似乎有点针对弟弟苏辙,东坡一上来先从根本上反驳了不懂诗歌的弟弟:士以气为主,李白是狂士,而不是老老实实的上班族。这个世界需要上班族,也需要李白,两者孰高孰低可能有点争议,然而,正如你不能要求上班族能写出激荡人心的诗歌一样,你也不能按上班族的标准来要求李白。


然后,东坡吹出了平生最大的一个彩虹屁。大学士就是大学士,深不可测,这个彩虹屁只用了四个字:气盖天下。完了, 到顶了,没法比这种境界更牛了,东坡把话说到头了。


于是,留给后世无数李白脑残粉的词汇只剩下“俺也一样”。


然后,他引用了一组精美的对仗: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

狂,真的狂。横,真的横。


遗憾的是,正如那些自相矛盾、小家子气的李白只能代表淳朴却上不了台面的民间理想一样,东坡眼中这个狂浪不羁、傲视人间的李白,所能代表的,也只能是东坡自己一厢情愿的狂想而已。


神化的、黑化的李白是不真实的李白,高度美化过的、理想化的李白也同样不真实。


那些虚无缥缈的荒诞滤镜被拿下之后,如果能重来,你还想当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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