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


廖康


开车快到朋友在夏威夷毛伊岛的别墅时，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赤着脚就出来迎接我，令我感动并想到：当年曹操赤着脚急匆匆出来迎接许攸，那位谋士肯定是受宠若惊了，才会全力为曹丞相出谋划策。后来我才明白，大概是我自作多情了。朋友赤脚肯定是为了舒服。

朋友的家在加州硅谷。他在毛伊岛新买的这所豪宅真是别墅---他们并不长住此处。这次邀请我和另一位老同学来休假，我比他们晚到两天。别墅的位置极佳，前面是高尔夫球场，满眼是修剪整齐的绿地，无需自己维护。球场尽头是一个大饭店，穿过饭店就是金黄的细沙海滩。从他家走到沙滩只需十分钟。我们穿着游泳裤，披条毛巾，就可以去享受海水浴、阳光浴。


可惜我的左脚不争气，第三天大脚趾侧面就被皮凉鞋磨破了。穿鞋走路生疼，索性赤脚吧。一开始，慭慭然，怕扎脚，小心慢走。遂即发现，走在光滑的石板上，柔软的草地上，酥松的沙滩上，有多么舒服！那种脚踏实地的亲切感觉真是久违了。

数十年前，跟随父母去江西省九江市赤湖“五七干校”，我曾经赤脚干活，围湖造田。那个工程的主要工作是挑土堆堤坝。那可是个力气活儿，我们简称“挑堤”，就是趁着冬天枯水期，在湖心挖淤泥，挑到几米外，堆出一道堤坝。这样就把赤湖的一半改变为良田，用以种水稻。那年头，我才十多岁，稚嫩的肩膀很快就被扁担磨得生疼。我挑一趟，换一次肩。不久，两个肩膀都磨得红肿。而且随着堤坝的增高，双腿也越来越感到吃力。但一听到江西老表们发出猿啼般的呼啸，立刻又有劲儿了，挑起担子飞跑……直到我一脚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头，把脚掌割开一道口子，才停了下来。



受了工伤，可以休息，感觉挺不错的。脚疼其实没什么，后来的心疼才真叫难受。我们的水稻长得不错，可天公不作美，大雨下个不停。我第一次见识到能一气下数月的连阴雨。眼见着湖水越来越高，而且不能开闸往长江放水，因为长江的水位比赤湖的还高。我们辛辛苦苦挑土堆筑的堤坝多次漏水了，大家甚至半夜起来抢修。没用啊，最后湖水漫过了堤坝，淹毁了将熟的稻子。我们白干了。文革那些年，听从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中国人民瞎干的蠢事可比这严重多了。
因为我们的户口还在北京，所以八个月后，我们十一个即将中学毕业的孩子就离开父母，回到北京，独立生活，接受工作分配。分配前，我们还上了最后几个月学。那时，中苏关系非常紧张，各大城市都在备战，挖防空洞。我们中学也不例外，挖了洞，还要用自制的土坯砌内墙。制作土坯有两道工序：先用脚反复踩和掺杂稻草的稀泥，然后用模子脱坯。那也是个力气活儿，俗话“四大累”之一：拔麦子、脱坯、打井、XX。踩泥吧唧吧唧挺好玩的，我们都喜欢。但不久入冬了，冷起来，我们五个男生的脚都生了冻疮，又疼又痒。有一位叫翁莲的女同学，我们班的卫生员，她用茄子枝叶煮水给我们送来洗脚。不记得治疗效果怎么样，但她的善心让我难忘。

也许是由于这些不愉快的赤脚经历，我在随后的人生中就再也没有光过脚走路。我完全忘记了那是与大地最亲密的接触、最直接的感受。如今过高尔夫球场，走在长草区，密实的草叶伏倒下去，一丝凉气透过脚心，我知道草叶不会受到损伤，还会扬起。果岭的草修剪得短多了，因而草叶较干，踩上去有一点扎，但绝无刺痛，草叶似乎只是在轻微地反抗。石板路比朋友家的大理石地板粗砺，但感觉也不错，因为我知道不会磨伤，就像与教练演习击剑动作那样，有剑的碰撞，没有对打的刺痛。走在沙滩上最为舒畅，被海水浸湿的地方软软的，还可能有水从脚趾缝间挤出来。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干沙地则是酥酥的、热呼呼的，甚至有点发痒，直让我想把脚在沙中摩擦……



乘游船出海看鲸鱼那天，回来时天已擦黑。穿过高尔夫球场时，我并不担心会踩上什么尖利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朝着朋友家的灯光走着，享受着湿润的草叶的抚摸，背后开来一辆电瓶车，灯光耀眼。车上的人善意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回答：“是啊，我在找我的高尔夫球，那上面可是有老虎·伍兹的签名啊！”他们一听，还真要帮我找。我立即告诉他们我是在开玩笑，马上就到家了。这个玩笑开得不好，我自己暗笑了一阵，原先赤脚行走，享受自然的恬静的心情荡然无存了。


2022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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