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艾瑞克了吗？”我艰难地转动被支架撑住的脖子，紧张地望向罗杰警官。
罗杰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那她呢？”
“找到了。”
“在哪儿？”
“在艾瑞克家的壁橱里。”
我的血液停止了一瞬流动。
“不，不……她还好。”罗杰注意到我僵直的眼神，立刻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我们找到她时，她确实被绑着，但身上并没有受什么伤害。”
我近乎虚脱地呼出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据酒保的说法，他昨晚最终在酒吧里等到了她，而后应该是用某种方式哄骗并绑架了她。他把她带回了家，并在醉酒的状态下审问过她，但完全不相信她的任何解释……不过，他并没有进一步伤害她。”
“她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我喃喃而语, 眼神失焦。
“是的。不过阮真小姐十分勇敢。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很清醒也很镇定，已经在壁柜的格架上磨断了一部分捆绑她的绳子。”罗杰警官比划了一下，啧啧感叹着，“而且即使在艾瑞克醉酒的情况下，她也一直和他保持交流，尽量不激怒他。我觉得艾瑞克没有进一步伤害她和她的镇定有很大关系。”
“……她现在在哪里？”
“在他们学校的医院，有社工陪护着。”
“是我们学校吗？”
“不。她是城北那所州立大学的学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艾瑞克真的会……”我有点说不下去了。
“其实在你们报警之前，有人打电话报告了她被困在艾瑞克家的情况。”
“是谁？……”我疑惑地看向罗杰。
“来这里之前我刚刚听了电话录音……”罗杰蹙眉沉吟着，“很有可能是艾瑞克自己报的警。”
“他自己？怎么会这样？……那艾瑞克现在去了哪里？”
罗杰警官望向窗外，想了一会儿，“可能当他酒醒后，意识到自己做了十分严重的错事……也许因为懊悔，也许因为害怕。总之，他消失了。不过，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如果你们找到他，会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吗？”
“当然。”
“会很严重吗？”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罗杰警官思忖着，“如果阮真小姐可以放弃起诉，事实上她的确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艾瑞克或许可以免去民事责任；如果的确是艾瑞克自己报的警，法官或许会酌情考虑他有悔意并有补救行为，从轻量刑；另外他当时在酒精的影响之下，人不是很清醒，这一点律师也会帮他据理力争。总之，他虽然不可能完全避开刑事责任，但也不会太糟糕。”罗杰摇了摇头，又说道，“相比之下，他如果远走他乡甚至隐姓埋名，会一直被警察追踪， 并不是明智之举。”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他一定觉得无法面对她了，他也无法面对他自己。”
罗杰蹙眉耸了耸肩，似乎并不认可我的猜测。
“他昨晚跟我说过一些话，一些他不该说的话…….他现在一定是对自己极度失望。”我继续说道，“我不该提前离开酒吧的……如果我昨晚还在那里，他一定不会走得这么远。”
罗杰未置可否，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你原谅他了？”
“什么？”
“我记得上次询问你时，你还在愤愤于他的某种偏见，担心他会是歌剧里的什么角色。”
我移开了眸子，“我得重新考虑这件事情。”
“为什么？”
“或许， 开始时……是我因为嫉妒心而误会了艾瑞克……我不知道。但最后，那些傲慢与歧视又的确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却让他错得更远……可是，他又是被哈坎挑唆的。”
“无论哈坎说过什么，艾瑞克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罗杰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可是……我们的心里是不是早已种下了那颗种子？” 
“什么种子？
“我们拼命想从别人的心里挖去的，其实早就种在我们自己的心里了。”
“你在说什么，雷？”
我沉默着，在沉默中想着自己对托尼一直的“理所当然”的鄙视，想着酒醉后判若两人的艾瑞克，想着让我时时尴尬却又在关键时刻救了我的泰德，想着那个反骚扰的职场讲座，想着那两部充满了西方式傲慢的“爱情”歌剧，也想着那篇关于美国人分类的漫画式指南。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们。那颗种子真的种在我们每个人心里吗？也许哈坎说的并没有错，我和艾瑞克，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
“雷，别让哈坎的话影响到你。”罗杰警官忽然说道，仿佛从我的沉默中洞悉到什么。
我微微震了一下，“哈坎……他怎么样了？”
“他在逃往外州的路上被我们抓获了。抓捕时还在高速休息区的一个洗手间里对峙了一阵子，不过他很快就投降了。”
“他究竟为什么要杀马特？”
“哈坎目前还没有开口。”罗杰警官眯起眼睛，仿佛在某种推理中穿行了一小会儿，而后说道，“我们知道的是马特虽然后来和女生约会，但以前曾是红墙酒吧的常客。”
“原来是这样。”我愣了愣，怪不得托尼会去找马特借火。
“我们已经从酒保那里了解到，哈坎以前也去过红墙酒吧，并在那里认识了马特。两个人可能曾经走得很近。不过，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哈坎和马特并没有在校园里公开过他们的关系。”
某种刺鼻的气味的忽然从记忆中蔓延到了太阳穴——我恍然若悟，那天晚上哈坎抽的烟就是我在红墙酒吧里的闻到的气味，“哈坎……他也是。”
罗杰警官点了一下头，“马特后来交了女朋友，事情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哈坎那痛苦而又复杂的表情忽然出现在眼前，我隐隐明白了那其中的意味，“他是出于妒忌。”
“恨与爱本就是一把刀的正反两面。不是吗？”罗杰警官眯看向我，仿佛想起什么，“对了，你知道马特的女朋友是谁吗？”
那个黑眼线女孩？
“不知道。”
“她是阮真的妹妹，她的全名是阮惠。”
我猛然抬头，立刻被脖颈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那阮真跟踪他们是……是……”
“马特几个月前曾经受到过匿名的死亡威胁，从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应该就是哈坎发出的，虽然他还没有开口。然而马特和阮惠紧张了一阵子后，就认为是某种恶作剧而不以为然了，依旧高调地我行我素。但阮惠的姐姐阮真一再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因为死亡威胁中特别提到憎恨马特和阮惠的高调行为。”
我想起哈坎在地下室里的话，那时我有许多地方没有听懂，现在却仿佛拼图游戏正拼上最后的几块。
“我想起来了，阮真和马特对峙时的确曾经提醒他们低调。可如果只是提醒他们，她为什么要隐蔽自己的行踪？”我仍有些不解。
“她不得不那样做。”罗杰警官轻轻叹了一声，“因为阮真对妹妹的提醒和保护最终引起了阮惠的反感，阮惠认为姐姐是出于嫉妒才反对她和马特的关系，他们甚至报警并申请到了临时限制令，限制阮真接近他们。所以她才不得不暗中尾随，因为如果她被发现，她就触犯了法律。”
“原来是这样。”我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是‘临时’限制令？”
“因为批准正式的限制令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所以一般会先启动紧急程序，批准‘临时’限制令。”
“ ‘ 临时 ’ 限制令有多长时间？”
“三周。”
我沉了眸子，有些五味杂陈——那正是我和艾瑞克注意到并“守护”她的那段日子。
“事实上，阮惠和马特甚至获得了永久限制令。他们和阮真在雅典咖啡馆前对峙的那一天，就是永久限制令获得批准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们姐妹的关系彻底闹翻了。”
我回忆着那天阮真在玻璃窗前悲伤的表情，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那其中的意味：“永久限制令，那太绝对了。她们姐妹的性格和行事……真是大相径庭。”
“的确。阮惠行事高调而且非常随意，甚至曾跟马特去过红墙酒吧。不过在马特失踪后，她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并联系了阮真。她们姐妹俩当时迅速离开了美国。”
“原来阮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放了艾瑞克的鸽子。怪不得她让艾瑞克不要告诉别人她的行踪。”
“是的，她们感受到了危险。”
我轻轻叹了一声，“艾瑞克的误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而阮真又跟艾瑞克提到了托尼要和她见面的事。”
“托尼也许真有什么发现想告诉阮真。”罗杰的神色有些凝重，“不过我们已经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可阮真回到美国后又为什么要去红墙酒吧呢？”
“还是因为她的妹妹。阮惠在知道马特之死后，始终无法走出这个阴影，回美国后又去过好几次红墙酒吧。我想她去那里是想去寻找答案，因为那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马特的地方。但是人是有惯性的，抑郁加上负罪感，她最终没能抵挡住酒精和药品的诱惑。”
我忽然想起了红砖酒吧里的那个女孩儿，她与阮真那模糊的相似性犹如图案中隐秘的肌理，忽然清晰地重叠了起来。
那个女孩儿就是阮惠。那晚她没有涂抹那浓重的黑眼线，所以我没有认出她。阮真去红墙酒吧还是为了她的妹妹——她始终关心着她。
“为什么之前你们不告诉我和艾瑞克这些信息？” 我看向罗杰警官。
罗杰警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坦率地说，你和艾瑞克在我们当时的判断中完全属于外围。马特遇害后，我们开始重新审阅他之前收到的死亡威胁，并判断阮真也有危险，因为她一直在极力提醒阮惠和马特。这是我们找你和艾瑞克了解情况的主要原因，但你们俩都有马特遇害时的不在场证据。当时我们不想散出更多的消息，是担心打草惊蛇……”
“可如果当时能知道这些信息，艾瑞克也许不会走得那么远。”我争辩道。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警方的做法和他最后的行为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许多因素都会使一个人在某个时刻对某些事情异常敏感和脆弱，甚至做出过激的决定。这样的因素有内在的，也有外在的。据我们所知，他在认识阮真之前失恋不久，是吗？”
“是的。”
我和罗杰警官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手机忽然发出提醒铃声，罗杰警官匆匆看了一眼，说道：“我得走了。雷，祝你早日康复。”他走到门边，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脚，“雷……你需要我帮忙吗？”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你的案子和她的这个案子虽然是两个案子，但是是有牵连的。我们可以安排联合调查……”罗杰警官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儿，你暗地里这么关心她，无论真相究竟是什么，嗯……我的意思是，等案件结束后，你也许也应该勇敢些。”
上次问话时的情景忽然出现在脑海中，我明白了罗杰的好意。
我微微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如果我想认识她，我会自己去找她的。”
※        ※      ※      ※
我在两天后离开了医院，并在一周后回到了实验室。在回学校前，导师和系主任还有学校安保部门的主管曾经一起来看过我一次，除了表达问候，他们还表达了一个要求——希望我和官方通报保持一致。起初，我没听明白，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校方是担心这个案子会被媒体涂抹成针对某个群体的校园仇恨犯罪。
我欣然表示了同意。
南镇的警察局不久便公示了案件的侦破情况——对哈坎的犯罪动机最终陈述为感情纠纷，但警方没有说明究竟是为了谁；艾瑞克和阮真并不在公示的内容里。我想起罗杰的话，隐隐觉得这应该是阮真的要求。
所有的尘嚣随着学期的行进渐渐沉淀下去。
快到感恩节的时候，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已转移，不再有媒体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我也不会在学院楼的走廊里遇到好奇的盯着我看的目光。我的心理疏导治疗也告一段落。表面上我恢复了平静，然而在内心的深处依然会有后知后觉的恐惧与深深的失望弥漫而起。
那年的雪来的比较早。感恩节前的那个早晨，天空开始零星地飘起雪花，很快便纷纷扬扬越下越大。
我和室友一向对这个节日不感冒，那天却忽然心血来潮，准备也烤一只火鸡。我们很快分了工，他负责学习菜谱，而我负责采购。
直到跑完学校附近的所有超市，我才意识到所有的火鸡早在几天前就已被抢购光了。打算空手而归的我，忽然想起南镇有个不起眼的小肉食店，就在离雅典咖啡馆不远的地方。我决定去碰碰运气，虽然出事后我再也没去过南镇。
寒冷的天气令我放弃了步行，我踏上了地铁，又在城中心换乘了前往南镇的古董绿线。窗外的隧道依旧黑黢黢的，车窗上反射着车厢里一张张的脸，欢愉的，匆忙的、疲惫的、黑的、白的、黄色的，棕色的、圆润的、交折的、留白的……各色各样乘客的脸。
车厢的尽头有一双盯着我的眸子，我注意到时那双蓝眸子似乎已经注视我好一会儿了。那是张消瘦而深邃的脸，缩在帽衫的阴影中，卷曲的半长发胡乱堆在耳边。我的心底猛然一跳，松开手中的拉环向车厢尽头赶去。
地铁到站的铃声忽然响起。这是一个换乘站，涌向门口的人流瞬间阻挡了我的视线。当我终于挤到车厢尾部，车子已经再次开动。那个座位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破旧的地铁报随意地扔在座位上。有人用圆珠笔在报纸边角的地方勾勒了一张极简的人脸，线条轻盈灵动，即使没有勾勒眼睛和眉毛，也认得出是亚洲女性的侧颜。
是艾瑞克吗？他是要告诉我什么吗？他究竟为什么要消失呢？是因为我猜测的原因吗？他会回来自首吗？罗杰最终能找到艾瑞克吗？
地铁忽然在这一刻跃出了地面。南镇宽阔的街道闪入车窗来。天空飘落的雪花用一种渐变的白覆盖了它的陈旧，星星点点的装饰灯又为它铺洒了温馨的节日气氛。它显得宁静而安详——与我记忆中的如此不同。
司机报站的声音响起，我犹疑着下了车，眼睛在一片迷离的雪幕中搜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了它——大门紧闭，连招牌也已被摘下，门上贴着施工的字样，里边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原来雅典咖啡馆已经关门了。
我站在街角呆立了一会儿，直到眉睫上落的雪花开始阻挡视线，才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找到了那家小肉食店，并在十分钟后抱着店里的最后一只火鸡走了出来。
有什么光穿过雪幕燎了一下我的眼睛——看过去，依旧是街对面Time﹒Space那荧光的未来派的流线字体。
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到街对面去过，一次也没有。
我移动了步子，翻过积白的铁轨和车道向街对面走去。
窗角的堆雪像是节日的魔咒，将Time﹒Space的大玻璃窗变得即像一个通往过去的梦魇，又像是一扇通向未来的门。
这时我看到了阮真。
她站在窗前，正和一个穿着黑色紧身毛衣的女孩儿紧紧拥抱。而后她们说了句什么，同时笑起来，看起来亲密而融洽。黑毛衣女孩儿接着便穿上一件厚外套向咖啡馆外走去。我认出了那个离去的身影——是阮惠，她的妹妹。
阮真在窗前坐下，端起一杯咖啡轻轻啜了一口。蓬松的长发盈盈落在她清秀的肩头，她的眉眼犹如细花点缀其间。
我的眼睛忽然有一瞬潮湿。
出事后我再也没来过南镇，因为那件事让我的心底充满了失望，不仅对别人也对我自己。这一刻我才发现，至少她还一如我初见时那般美好。不，也许还是不一样了，因为我已知道了她的故事，以及她在那个故事中的坚持和勇气。
阮真忽然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了我——一个满身落雪抱着巨大火鸡的年轻男子大约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她微微笑起来。
我转身走到Time﹒Space门前，用力拉开了那扇白色的大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