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万象小说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坛主管理]

《雅典的蝴蝶小姐》-6.克里乌兰德角

送交者: 那不勒斯路[☆★声望品衔7★☆] 于 2022-02-08 12:29 已读 10672 次  

那不勒斯路的个人频道

+关注
紧张而繁忙的实习工作忽然主宰了我生活的全部节奏。我与咖啡馆的一切渐渐疏远起来,只在周六和周日的下午去那里工作到晚上。

阿狄卡斯又雇了新的店员——一个胖胖的名叫哈坎的土耳其留学生代替了我原先的位置。艾瑞克依旧是主力店员,但只在工作日工作。我和艾瑞克虽仍受雇于同一家咖啡馆,却在不同的时段工作,忽然再难碰到。我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他似乎很忙,总是匆匆几句,后来便常常转成留言。我觉得他有意在回避我什么,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那一阵子我也再没见到过泰德,大概他已经去中国旅行了。我很想知道他的中国之行收获如何,究竟有没有改变他的偏见。托尼倒是见过两次。他仍像以前一样“八卦”,一见我便神秘兮兮地说道:“前几天,我在克里乌兰德角看见‘蝴蝶小姐’了?”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托尼说的是化妆品店的某位顾客。

“‘蝴蝶小姐’啊……”看着我不明就里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那个跟踪女孩儿。”

“哦。”我明白过来,但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这样称呼阮真,又忍不住问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我是在克里乌兰德角的一家旧唱片店里看到她的,她好像在那里打工。”托尼忽然看了我一眼,“雷,你们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事情和你们想的不一样……”

“谁是‘蝴蝶小姐’?”那个土耳其留学生哈坎好奇地凑上来。

我看了一眼托尼,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虽然我们从来没能真正确定过她跟踪的原因,但我觉得阮真一定希望能把这些抛在身后,向前走去。

托尼似乎看懂了我眼中的克制与暗示,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哈坎一起关了店门走出雅典咖啡馆。对面的Time﹒Space还在一片灯火通明中。

由于晚班,我打算坐电车回去。哈坎住的较远,也需要坐电车,但是相反的方向。

我们俩的车一时都没有来,我和哈坎便在门前的花坛边坐了下来。他在黑暗里点起一支烟,忽然凑近我问道:“雷,你也是因为身份问题来这里的吗?”

那烟的气味很冲,我微微向旁边挪了挪,一时没说话。

哈坎似乎看懂了我的顾虑,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艾瑞克是提起过你从不抽烟的。”

我还是没说话,主要不知道该说什么。

“艾瑞克在找模特,你知道吗?他想在克里乌兰德角那边办一个画展,估计很快就连工作日的全职也做不满了,所以店主又开始招人了。”

“阿狄卡斯告诉你的吗?”

“不,是艾瑞克自己告诉我的。我在乌克兰德角那边还看到了他贴的寻找模特的广告。”

“那挺好……我指对艾瑞克,不是对阿狄卡斯。”我这样说着,心底却思量着艾瑞克为什么没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件事。他真的在回避我吗?还是因为画展的事太忙了?

我的沉默似乎令哈坎觉得有点话不投机,他默默吐了一会儿烟圈,又问道:“你们刚才说的‘蝴蝶小姐’是谁?”

我沉吟着,思考着该怎样既保护阮真的隐私,又避免眼下对话的尴尬。

“我的车来了。” 他忽然看一下远处——浓重的夜色中正有一辆电车慢慢驶近。

哈坎丢下烟头,背上书包,正准备向车站走去,忽然朝街对面看了一眼,“那个是托尼吗?”

我隔着夜色向对面望去,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西式短裤的中年男子正从人行道的花坛后边走出来,拦住了一个正从Time﹒Space走出来的年轻人,好像借火点了支烟,随后两人便在路边攀谈起来。

“嗯,那个穿粉红短裤的好像是托尼。”我点了下头。

“他更像只蝴蝶,不是吗?”哈坎呵呵笑起来,穿过马路向对面的地铁站走去。

※       ※       ※       ※

两周后我去克里乌兰德角的一个打印店打印东西,出来的时候,忽然看见马路对面的一家店铺大敞着窗扇,露出柜台上一盒盒密密匝匝的彩色套装的黑胶唱片。乌克兰德角其实是个五叉路口,只零零星星有些商业和餐饮分布,并不大,不会再有第二家唱片店。这应该就是托尼提起过的那家。

我的心忽然微微澎湃起来,不自觉地穿过马路向街对面走去,同时想象着我可能会见到的情景——她站在一盒一盒五颜六色的唱片中间,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那件微微彭起的白色衬衣,蓬松而茂密的头发垂落而下,神情闲淡,眉宇间不再有被什么事困扰的痕迹。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曾经在“雅典”帮一名不善争辩的中国男孩解围,又是否知道那个男孩曾努力帮她保留那个对她至关重要的座位。也许还是不记得也不知道的好,雅典咖啡馆里发生的一切还是都留在那里吧。

我推开了厚重的玻璃店门,看到一个熟悉的纤细的背影,真的穿着那件微微蓬起的白色衬衫,一束从窗户照进的阳光勾勒了她柔美的腰际。她正俯身在装满唱片的大盒子里翻寻着什么,一边找一边向身旁一个年轻人介绍着什么。也许因为专心,她没听到到门响,但她身旁的年轻人闻声回了一下头。

我愣住了——是艾瑞克,他那颇具艺术家气质的长发被剪去了,变成了利落的卷毛寸头。新的发型令他深刻的轮廓得以凸显,凸显出一种清晰的锐利感,将他前阵子神情中的忧郁一扫而空。

这时我看到艾瑞克的手其实放在阮真一侧的腰上。我忽然转身向店外走去。

“雷……雷……”艾瑞克从身后追了上来。

我在人行道上仓促转身,努力显出像是刚刚认出他的样子,“嘿,你好!艾瑞克,好久不见!”

“我要开画展了,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不同族裔的人有着不同的面部转折,我想办一个以此为主题的画展。我邀请她做我的亚裔模特。她答应了。她其实刚刚答应……”他沉吟着,似乎在在为什么话踌躇不前,“我和她……”

“这没什么,艾瑞克,她挺可爱的。”我快速打断了他。

“你……不介意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判断着什么。

“其实你没必要向我解释什么。”我转身向前走去。

“你会来看我的画展吗?雷……”他在我身后追问道。

“也许吧。”

“9月14日,在恩格伍德街23号。”

我挥了挥手,没回头。

※        ※       ※       ※

我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那天晚上,我反复想着这件事情。尽管理智也在替他辩护着——我们不曾有过任何约定,这也不属于朋友之“妻”的范畴,可我的感觉依然清晰而笃定——艾瑞克背叛了我。我甚至认定了我们的疏远绝不是因为工作时段的不同,而是他刻意为之——因为他无法面对我。

那段单纯美好的共同守护那个女孩儿的日子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也许我早该从他态度的转变中发现端倪。他说我们不该干预顾客的行为,说我太过沉迷,却比我走得更深更远。我对他失恋的同情更完全是多余的——走出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难道不是进入一段新的感情吗?他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他还把我当朋友吗?或许,他从未把我当作朋友,就像我的本科同学提醒我的那样。

我带着一颗受伤的心,从道德的各个角度质疑并审判着艾瑞克,同时责问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抢先一步去找阮真。一个声音提醒着自己还在实习机会中挣扎的留学生身份,另一个声音则判定艾瑞克完全是胜之不武……这样的自我争论和单边审判最终令我精疲力尽。我打定主意不再去雅典咖啡馆打工了,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阿狄卡斯,而后便在这毅然决然带来的释然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室友告诉我房东前一晚打来了电话——我们的房租涨了。我改变了打电话辞职的计划。阿狄卡斯毕竟没有做错什么,我开解自己。

紧张的工作再次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横扫了一切浪漫酸楚的情绪。我在工作的疲惫中不得不渐渐放下了这件事。

新的学期很快就要开始了,我的实习也到了尽头。实习最后一天是个周五,那天中午公司里有一个关于如何应对职场骚扰的培训。

我端着自己的午餐盒坐在同事当中,饶有兴趣地听着培训的主持人举着各种实例帮我们辨别怎样的情形算是骚扰。根据他的解说,必须是在被骚扰者明确表达过反感的情况下,仍在不断继续的行为。而后他提到了几个隐含歧视意味的刻板形象,提醒我们带有这些刻板印象的言语也属于骚扰行为。其中“柔顺的亚洲女性”和“虚弱的老者”令我产生了不解——这两个形象固然刻板,但与歧视尤其是骚然似乎还隔着几条街。我没好意思问出口,幸运的是公司里一个心直口快的中年白人女经理问出了其中一个。

“为什么虚弱的老者会是个骚扰性的刻板印象?”白人女经理皱着眉大声问道,“人上了年纪,身体的确会越来越虚弱,难道不是承认了这一点,才让我们更加尊重和照顾老年人吗?”

“嗯……”主持人带着一种暧昧的微笑沉吟了片刻,而后解释道:“我的PPT不好写得那么直白,这里的‘虚弱’指的是……性。”

台下哄然大笑,同事们打趣着那个心直口快的白人女经理。她本人也恍然若悟,带着些许尴尬自嘲起来。

而我也瞬间明白了“柔顺的亚洲女性”的意思——那也是“性”意味的。哄笑和打趣还在继续,但没有人再就另一个刻板形象发问,也许美国同事们都很自然地从主持人对“虚弱的老者”的解释中借鉴到了另一个刻板印象的内涵,也许根本没有人对其中的意思产生疑惑——因为那个刻板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我忽然感到一种不适,无法抑制地站起身走出了培训大厅。站在办公楼的走廊上,我依然觉得气闷无比,便沿着走廊一直走下去,不自觉竟从后门走到了办公楼后的小巷子里。往常这里常常聚集着几个出来抽烟的美国同事,那天也许大家都去参加反骚扰培训了,只有一个不熟的年轻同事,夹着一根烟缩在墙角,一条腿弓起撑在墙上。他低着头的样子忽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想起那个人遗忘在咖啡馆后门外太阳地里的那个纸盒,还有纸盒里的那张黑胶唱片。封套上那个带着卑微和虔敬跪在樱花树下的穿和服的女人,厚厚的白粉下是一张西方女人的脸。

我的不适愈发清晰而强烈起来。

这种情绪在我实习的最后半天始终挥之不去,甚至那天工作结束后几名美国同事请我到一个酒吧中小酌践行,我仍有点闷闷不乐甚至心不在焉。

晚上一回去,我便迫不及待地在网络上搜索了那个名为《蝴蝶夫人》的意大利歌剧。搜索引擎的自动联想功能还将我引到这个歌剧的现代百老汇版本《西贡小姐》。两个故事都发生在美国入侵或者驻扎的亚洲国家,一名沦落风尘却痴情的亚洲女性恋上了短暂停留的美国军人,并在被抛弃后以自尽来祭奠“爱情”,这样的牺牲同时保证了两人的孩子能够获得最好的生活和教育。尽管收到了诸多批评,这两个歌剧在票房上竟然都十分成功。但在我看来,浸透在这两个看似凄美的“爱情”故事中的,无非是西方男性在族裔和性别上的傲慢。

我无语地合上电脑,脑子里反复重复着一个问题:艾瑞克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忽然明白了托尼为什么会称阮真为“蝴蝶小姐”。我一直将艾瑞克对阮真态度的转变解释为他失恋后的移情作用。但作为性别歧义者,也许托尼远比我敏感,一早就看明白了隐藏在艾瑞克忧郁而易感的外表下那出自族裔和性别的优越感。

那么阮真知道吗?她是否会成为艾瑞克摆脱失恋的替代品,而后被始乱终弃,以某种形式重现这个故事?

也许我该去提醒阮真,即使有些唐突,她也应该能够明白我的好意,即使她不能明白,也会有所提防——我的心在黑夜里激动起来。我用英语准备好了一番复杂的措辞,而后带着一种悲剧英雄般的慨然早早上床睡觉,对于第二天将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喜欢那不勒斯路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已标注为那不勒斯路的原创内容,若需转载授权请联系网友本人。若违规侵权,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用户名: 密码: [--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创建您的定制新论坛频道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