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克里乌兰德角的药店旁藏着这么一个买醉的去处。那是一堵破旧的红砖墙，砖墙尽头是一扇微微生锈的铁门。铁门上甚至没有标出酒吧的名字。
一个谢顶的高壮门卫潦草地看了一眼我们身份证上的年龄，就挥手让我们进去了。
 没有优雅的蓝调音乐，也没有炫目的舞池，灯光浑浊暗淡。吧台前坐着几个独酌的人，其他桌子都被或多或少的酒客占据了。——也就是个简陋的路边酒吧。
我和艾瑞克在一个没有座椅的高脚小圆桌边站定，一个化了浓妆的男侍者出现在桌边。我冲他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点，艾瑞克则说了一个我不熟悉的名字。男侍者离开后很快又回来了，把三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杯放在他的面前。
艾瑞克拿起其中的一杯一饮而下。
我忽然意识到那应该是烈酒，正要提醒他不能酒驾，不远处的吧台后忽然有人朝这边招呼了一声。艾瑞克立即走过去与一个酒保模样的人窃窃私语起什么来。
我转开了眸子，望向酒吧间里，眼睛下意识搜索着什么。除了两个身材异常壮硕有点男女莫辨的大婶，酒吧里并没有年轻的女性。我有些失望又感到如释重负。这时我注意到酒吧深处还有一个后门，时不时有人从那里走进来或者走出去。每次门被拉开就会有刺鼻的气味从那边飘过来。美国的餐饮店一般全面禁烟，后门外往往成为顾客们解决烟瘾的地方。然而那边飘过来的气味并不是普通的烟草气味，还混杂着别的什么，刺的我的太阳穴微微有些痛。我隐约觉得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个气味，正蹙眉辨别着，忽然听到一阵笑声，循声而望，一个男子正伏在另一个男子的肩头，姿态十分暧昧。我本能地避开了目光。
艾瑞克走了回来，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淡淡说道：“这是‘他们’社交聚会的地方。”
我怔了一瞬，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立刻不自在起来，“你是不是弄错了？她怎么会来这里？……你确定她会来这里吗？”
“如果她和托尼见过面，她为什么不可能来这里？”艾瑞克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第二只小杯子仰头喝下，“雷，你是不是觉得来这里玷污了你？”也许因为酒精，也许因为这一阵子的挣扎，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陌生而尖刻，看向我的眼神中也带着几分挑衅。我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室友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尽快到克里乌兰德角来接我一下，并告诉他可能还要送一个朋友。
“雷，你不够专心……”艾瑞克重重敲了下桌子，“你急着走吗？你不想再见见她吗?说不定这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看过了。她并不在这里。”艾瑞克话语里危险的意味令我很不舒服，我收起了手机，看向他，“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艾瑞克摇了摇头，眼睛里隐隐泛起红丝，“别着急，她还没来。等她到了，他们会告诉我们的。”
“艾瑞克！”吧台后忽然传来酒保的声音。
我和艾瑞克同时向酒吧中望去。
酒吧中并无异动，但酒吧深处的那个门被拉开了。一个非常年轻的的亚裔女孩从后门外走了进来，步态踉跄，一看就是醉了或者处于药品的影响下。她穿得十分暴露，但并不性感，仿佛纤细的身体随时会从衣服中滑漏出来。一个匆匆经过的黑人侍者撞了她一下，险些把她撞倒，她急急靠住身边的墙，低着头，垂着手，一副手足无措的狼狈模样。
我忽然恍惚了一瞬，虽然着装完全不同，她的身上莫名地重叠着阮真在我记忆中的某个印象。我在大脑里搜索了一瞬——是她在“雅典”门口被“对峙”的那个时刻。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快！”艾瑞克推了我一把，向那边匆匆赶了过去。
我迟疑了一瞬，也快步跟了上去。
那女孩儿正沿着墙壁慢慢滑向地面，我和艾瑞克在她完全倒地之前，一左一右从两边架住了她。
女孩儿抬头看向我们。
在一个满是异族面孔的环境里，一张亚洲的脸往往会弥漫起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细细辨认后，我最终令如释重负——她不是阮真！
艾瑞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几分阴沉。他朝远处的吧台后摇了摇头。那名酒保耸肩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女孩儿迷离着眼神看了看艾瑞克，忽然从我的撑扶中抽回了手，转身将两只手臂吊在了艾瑞克的脖子上。
“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那女孩儿喃喃说着。
艾瑞克嫌恶地扯开了她的手臂，又把女孩儿粗暴的牵到附近的一个酒桌旁，而后便向着我们之前的那个酒桌走了回去。
我等了片刻，确认那亚洲女孩儿直起身子勉强调整好自己，又目送她踉踉跄跄走出了酒吧间。
回到酒桌边时，我发现第三个小玻璃杯也已经空了。
“你准备待多久？”我再次问道。
艾瑞克没有看我，眼睛锁定在空气中的某处，“以前，他们告诉我亚洲来的女孩儿很容易上手。我却觉得她们纯洁而忠诚。可是现在，我觉得她们狡猾而邪恶。”
我一忍再忍的怒火开始不可抑制地冲向眉间。“其实与别人无关！”我冷冷说道，“你只不过被你们自己傲慢的文化愚弄了而已！”
“傲慢的文化？”艾瑞克看向我，微微泛起一个酒嗝，“什么意思？”
强烈的酒精气味飘过来，刺激着我的鼻翼和神经，我说道：“也许阮真的确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我还不知道。但即使是真的，让你愤怒的也不是这一点，你感到愤怒的真正原因是你本来以为你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拯救者，结果却发现自己被利用了。”
艾瑞克的眉毛向中间拉紧，“你在说什么？”
“你被你们自己的文化愚弄了，艾瑞克!”
“我们的文化……你到底在说什么？”
“从《蝴蝶夫人》到《西贡小姐》，你们的文化里还有多少这种披着爱情的外衣，其实充满了族裔优越感和刻板印象的可笑故事？”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慢慢道：“原来你看到了凯蒂送回来的那张唱片……？”
“是！那个充满了白人傲慢的故事令我作呕！”
艾瑞克忽然短促而猛烈地笑起来，“这就是你一直隐忍在胸腔里的怨恨吗？原来你作为亚洲人感受到了歧视。”他忽然止住了笑，眼神犀利地看向我，“可是，雷，你自己又怎么样呢？你对托尼就没有歧视吗？你知不知道每次托尼到店里来，你都是现在这副受了玷污的嫌恶表情。警察几天前又来过一次“雅典”，问了许多关于托尼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托尼认识马特的事是你报告的吗？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的报告把他卷入了这件事，才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我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忽然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格格不入的环境里接受他的羞辱和污蔑。哪怕是为了找出关于阮真的真相，我也一刻待不下去了。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也永远不会这么想。”我愤然起身，向酒吧外走去。
“雷……雷……别走……”艾瑞克在门口追上并拉住了我，眼中的尖刻被挣扎的痛苦冲淡了，“你忘了我们曾经一起关照这个女孩儿吗？你不想找到她吗？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我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作伪证，我不需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艾瑞克的蓝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变得阴沉而冰冷。他放开了手，用某种呓语般的声音说道：“雷，如果我找到她，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响，我知道室友已经到酒吧门口，“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推开酒吧的铁门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