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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小说)《雅典的蝴蝶小姐》-1.亚洲女孩儿

送交者: 那不勒斯路[☆★声望品衔7★☆] 于 2022-02-03 10:01 已读 971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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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提前告诉你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免得你心生失望。虽然,这其中未尝没有心动与酸涩。


那是我到美国读书的第三年,也是次贷风暴后的第三年。那个春季学期结束前,导师的科研基金出了问题,实验室的项目都停了下来。暑假开始后,我没回国,打算在所在的城市找点事情做。


那天早晨我起的挺早,在合租房简陋的厨房里吃过早饭,便匆匆下楼向门外走去。


台阶上丢着一份免费的社区小报。头版头条依旧是最新的失业数据。我蹙了蹙眉—在美国各行各业的高失业率面前,留学生实习机会的压缩简直不值一提。然而对于我,这不仅会影响我毕业后顺利找个工作,甚至影响到了我眼下的生活费。我把报纸丢进合租房的门厅,而后向校园里走去。


时间还早,毕业季刚过,校园里空无一人。快走到南门的时候,我终于远远看到了一个人影,身材高瘦,裤裆低垂,步态中带着某种震颤。


是个非裔的年轻男子——我几乎马上就做出了判断。


仅仅从一个霎那间的身影便能判断出族裔——那是我到美国后不久发现自己拥有的一项特异本领,并以此为傲,因为它给我在异国的生活带来了某种“决胜千里之外”的优势。

我放慢且放轻了脚步,远远跟在那个身影后边,避免遇到最近常听到的由于独行而被街头的黑人混混殴打的不幸事件。


那个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南门口。我重新加快了脚步。


穿过校园,南镇那宽阔的马路便出现在眼前。我把一沓申请实习机会的邮件丢进街头邮筒,又向前走去。

一个黄粉墙绿线脚的旧房子出现在了街角,旧式花体字扭着几个字 “Athens Sweet House(雅典咖啡馆)”。


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穿过停车场推开了后门。


一个消瘦利落的身影正把倒扣在桌面上的椅子一把一把放下地来。听到门响,他转过来朝我笑着点了个头,“早上好,雷。”

“早上好!艾瑞克!”我从吧台后翻出一条蓝色围裙系在腰上,加入了他的工作。

艾瑞克赞许地看了我一眼,“今天还和昨天一样,我负责前台,你负责制作,好吗?”

“好。”我点了下头。

“雷,你上手挺快的。等你再熟悉些,我们就轮换着来。”艾瑞克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似乎以为我简单的回答后边隐藏着某种委屈。

“没问题。”我又点了一下头。其实对我来说,低头制作咖啡远比暴露自己的口音要轻松许多。

艾瑞克温和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确定了我语气中的轻松,而后他走到柜台后,将一块写着饮品和甜点名字的巨大黑板从高处取下,又拿出一支彩色粉笔开始调整今天供应的内容。他的手细长而灵巧,好看的花体字和卡通配图在他的手下徐徐展开。北美男性中板寸颇为流行,艾瑞克却是半长发,微卷的鬓丝挂在耳后,恰好露出他深邃的眉弓和古典的蓝眸子。

我忽然想起几天前无意中听到的他和老板阿狄卡斯的对话。

“艾瑞克,听说你是艺术家,要开画展是吗?”我问道。

“呃……我闲暇时的确会画些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用手指涂抹着黑板上的色块,一杯咖啡瞬间“热腾腾”起来,“开画展……嗯,是有这个想法。”

“那你画什么?” 

“画人。”

“人体油画?”惯性思维让我脱口而出。

“只是素描而已。”他停下手中的粉笔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点忍耐的意味,“而且主要是人的脸。”

“哦……”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尴尬着,“所以你主要画眼睛、鼻子什么的…….”

“嗯……我对人脸上转折起伏的线条更感兴趣。”他的神情却又认真起来。

“什么线条?”我没听明白。

“其实,比起其他面部元素,人脸起伏转折的方式更能勾画一个人的特色,甚至勾画不同的种族。”他低头微微思索着。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猜自己的语气泄露着相反的意思。

他没有注意到,继续说下去:“高加索人,清晰的伸展和交折;非裔人种,圆润而充分的起伏;亚洲人……”他的眼睛停留在朝向街面的窗子上,忽然转折了口吻,“我们该开店门了。“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出去,看见一个身影已经坐在了人行道的长椅上。

我认识那个身影,是个常来“雅典”的名叫泰德的客人,六十多岁的年纪,灰绿色的眼睛里总带着一种从冷战的废墟里走出来漠然与傲慢。每天早上他总是第一个来咖啡馆,也总是趁我忙乱时,来问几个与中国有关的刁钻敏感的历史或者文化问题。

艾瑞克走过去将店门的上下插销松开,推开了店门。泰德立即从长椅上站起,走了进来。

“早上好,艾瑞克。”

“早上好,泰德。今天还是一样的早餐吗?”

“是的,清咖啡加一个鸡蛋火腿三明治。”

我背过身去,低头开始准备泰德的热饮和食物,有意避免和他有任何视线的接触。

然而泰德还是隔着柜台开始唤我:“嗨,中国男孩,我昨天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古代的中国人不吃牛肉?”

我的大脑里飞快闪过武松过岗前佐酒的那两斤熟牛肉,却咬紧下唇克制住了反驳的冲动。泰德总是有备而来,而我总是仓促应答。在数次落入他的陷阱后,我已经学会了装聋作哑。

“嘿,杰夫,早上好。米娅,您今天看起来气色好极了……”艾瑞克在我的身后适时地加大了音量。清晨的忙碌正纷纷涌入。我继续着手中的工作,在心底默默感激着艾瑞克不着痕迹的相助。说实话,他真是我遇到的美国人里最友好的一个。

“雷,我在问你话呢……”泰德依旧在身后穷追不舍。

“好嘞,米 娅 ,一个大杯的卡布奇诺……”

“杰夫,中杯咖啡和菠菜派……”

艾瑞克再次加大了音量,上午在他好听的唱声中匆匆而过。


11点钟,我从咖啡机和调料罐中抬起头,看见泰德正坐在临街的窗边打瞌睡,这才转身靠在工作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艾瑞克正关上收银机的抽屉,笑着说道:“其实这里以前比现在还要繁忙,直到他们来了。”他的眼神穿过临街的窗子落在马路对面的一个的店面上——那也是一个咖啡馆,白巧克力般的几何形立面,未来派字体“Time﹒Space”像焦糖拉花一样镂刻其上。

的确, Time﹒Space在年轻人中非常流行。我帮导师代课时,曾听好几个本科生提起过喜欢去那里做作业或者开小组讨论会。而雅典咖啡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完全是一个古董店,也难怪来这里的多是南镇的大婶大伯。若不是这里的甜品带些地中海的异域风情,恐怕早就关门了。而所谓的异域风情,其实也不过是齁甜而已。

“你怎么没去那边打工?”艾瑞克忽然问道。

我有些哑口——按照移民局的规定,外国留学生的校外打工必须与所学专业相关,但经济危机几乎挤压掉了留学生所有合法的实习机会。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这家希腊风味的咖啡馆是学校附近唯一不查看移民身份文件的餐馆。而且,Time﹒Space 在本科生中实在太火,我可不希望我的本科学生看到他们的助教在帮他们煮咖啡。

“早上你没说完,”我岔开了话题,“我们亚洲人的面部转折线是什么样的?” 

艾瑞克低头思索,似乎在斟酌用词。

古董门铃忽然响起,提示有人走进店中来。艾瑞克转身瞧了一眼,忽然低声说了句:“舒展而轻盈的线条,留白……”

其实那时我的英语还局限在与专业相关的词汇中,对艺术类抽象词汇的用法并不十分确定,但我看向店门时立即确定了我的理解是正确的。

是一个亚洲女孩,长发覆肩,清秀的五官像细花点缀在黑色瀑布之间。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因为纤瘦显得那衬衫似乎微微彭起。如同一枚轻盈展翅的浅色糖果,她与咖啡馆老旧暗沉的室内装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麻烦给我一杯抹茶拿铁。” 女孩走近柜台,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急促。

“哦……抱歉,我们没有抹茶拿铁。”艾瑞克的声音中充满了真实的惋惜。

女孩仿佛没有听到,又仿佛陷在某种思虑中,“不要加糖。谢谢!”

“呃……真抱歉。”艾瑞克再次说道,“我们没有抹茶拿铁。” 他想了一下,又指向窗外,“也许街对面那家咖啡馆会有。”

女孩醒过神来,回头眺望了一眼街对面,似乎犹豫着什么,而后她问道:“那你们有茶吗?”

“哦,有的。”艾瑞克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是袋泡茶。可以吗?

“可以。”

“你要红茶还是绿茶?”

“红茶。”

“热的还是冰的?”

“都可以。” 她又向身后的窗外望了一眼,似乎还在犹豫,又似乎心神不宁。

“那要加牛奶吗?”

“嗯……不要,加两片柠檬吧。”

我的手早已在台案上忙碌起来,耳朵也早已捕捉到了女孩微微的口音,并迅速进行了判断——她并不来自中国,应该是东亚的其他某个国家。

“你的茶。”我把做好的热饮放到柜台上,“请慢用。”

“谢谢!”她清瘦的脸颊上浮起一个简略的微笑,而后便端起茶杯走到临街的玻璃窗边坐下了。那是咖啡馆尽头最后一扇玻璃窗,一根很粗的柱子遮住了她身体的大部分。从柜台这边只看得到一缕斜进来的初夏阳光淡淡勾勒了她脖颈和肩膀。因为那根柱子,玻璃窗前只勉强挤得下一张很窄的桌子和一个很小座椅。柱子的另一侧,泰德还在打瞌睡,吃早点的客人们却大多已经离去,几张沙发都是空空荡荡的。


我蹙了蹙眉,有些不解她为什么挑了个逼仄的角落。


“醒醒……雷!”手拿扫把的艾瑞克忽然在我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她很可爱。不过繁忙的午餐时段就要来了,我们得尽快把这里打扫一下。你能扔一下垃圾吗?”

“好。” 我微囧着向柜台后望去,垃圾桶的确已经堆得冒了尖。作为一个老旧的咖啡馆,“雅典”的垃圾丢弃方式也很不讲究,就是直接丢进店门前人行道上的公用垃圾箱里。


我把垃圾袋从垃圾桶中拎出来扎好,走出店门,费力地塞入公共垃圾桶中。眼睛忽然被什么光燎了一下,用手一遮,才发现是街对面的Time﹒Space店牌上的烫金反光。然而更为灼人的是那反光下的一幕,一个白人男孩和一个亚裔女孩正在落地大玻璃窗中相拥深吻。初夏的阳光如同波光泼洒在他们身上,流彩熠熠。


我带着被虐的伤感转身,向咖啡馆走去。


其实“雅典”也有大玻璃窗,只不过被落灰的线脚勾脏了边,衬得窗前的人物一个个灰头土脸了无生趣。只有那根柱子后的一抹浅色让人眼前一亮。是那个东亚女孩,一个金属烟盒正在她纤细的手指上翻转合拢。她收起了那烟盒,仿佛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而后重又抬头将眸子锁定在某个方向上。我忍不住转身顺着她望的方向看过去……是那对深吻的年轻男女。


“雷,我昨天看到你了。”一个妩媚的男声忽然传来。

我转头,看见“雅典”的台阶上立着一个头发染成蓝绿色的拉丁裔男子,鲜艳的嘴唇犹如跳跃的八爪鱼,“雷,你昨天是不是去了克里乌兰德角的奶茶店?”

他叫托尼,是离这里不远的克里乌兰德角的一个化妆品店的售货员,也是另一个我在“雅典”总想躲避的客人。然而躲避他与躲避泰德的原因刚好相反,我躲避他是因为他对我总是太过热情。

“你认错人了。我从不喝奶茶。那是女孩子才喝的东西。”我淡淡回了一句,掠过他身旁,推开了“雅典”的店门。

“雷,这完全是胡说。”托尼不满地把手反掐在腰上,跟在我身后走进店中,“我就很爱喝奶茶。”

我默不作声地走回到柜台后,把他留给柜台前的艾瑞克。

“今天想来点什么,托尼?”艾瑞克很有默契地问道。

“我今天的心情适合…… 嗯——来点甜品。这个蜂蜜核桃球看着不错。”

“你可真会选。这个今天买一送一呢。”

“谢谢你提醒我,亲爱的,可我最近正在节食呢……一个就够了。”

“咖啡要吗?”

“是的,亲爱的。不过我要杏仁奶的奶伴,牛奶奶伴的脂肪太多了。”

我抬头看了眼排架,杏仁奶沫已经用完了。

“我去拿几瓶上来。”我一边说一边向通往地下室仓库的楼梯间走去,

“你愿意等一下雷吗?” 艾瑞克继续问着托尼,“还是我用低脂牛奶替代一下?”

“我最不耐烦等了,亲爱的,就用低脂牛奶吧……”

楼梯间的门合拢在身后,街面店铺里的对话被隐去了。

几分钟后,我一手拎着三瓶杏仁奶沫从地下重新回到地面。

“雷,两杯手冲。”艾瑞克的呼唤将我重新带入街面店的忙碌中。

我在围裙上顺手抹干了瓶外沾来的冷凝水,而后迅速撑开了操作台上一个折叠式过滤架。所谓手冲咖啡,其实就是过滤咖啡,在美国的主流咖啡店其实很少见,但过滤咖啡是地中海咖啡饮品中的一个重要种类,所以在这家希腊风的咖啡馆中仍然得以保留,只是偶然才有人点。

深黑色的咖啡浓汁从滤纸中穿过,涓流渐渐变为滞滴。我扔掉滤纸重又将过滤架折叠收起。一个相似的动作在眼前重叠着闪过,我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女孩手中合上的似乎并非金属烟盒,更像是以前在明星演唱会上见过的一种便携式的折叠望远镜。

她在用望远镜……眺望那对情侣?

我抬头向临街的那根柱子后望去,却发现那女孩已经不见了,一个神情拘谨而消瘦的中年男子替代了她先前位置。我再向街对面望去,那对深拥的年轻男女也已消失在玻璃窗前。

贴主:那不勒斯路于2022_02_03 10:03:06编辑
贴主:那不勒斯路于2022_02_04 10:29:0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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