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蝴蝶小姐》-3.游行
周一的午后,两点。
咖啡馆里充满了懒洋洋的气息。艾瑞克的声音正从停车场隐隐约约地传来。
“……听起来很有趣……你们经理可真风趣。……你确定要在那里多待一天吗?……好吧……告诉我新的航班号,我会来接你……”
初夏的脚步正渐渐走远,窗外一片烈日浓荫。
我靠在料理台上,盯着窗外的街面。今天来店里的客人很少,我应该看上去很悠闲,但其实我并没有看起来得那么轻松,因为我在等待着她和他们的出现。
她遗落的那张小纸片,已经被我“破译”了。
其实很简单,
M,T,W…T是周一到周四的英文单词的首字母,字母下边的两行分别代表上午或者下午,而那些打勾或者空白的地方则意味着出现或者没出现。这是张典型的每周时间表。周四的首字母“T”没有写完,周五的首字母F也还空缺。或许,这是一张还没有完成的“跟踪”时间表。而验证的方式十分简单,只要按照猜想进行观察即可,这对每天来打工的我易如反掌。捡到时间表那天是周三。第二天,她和他们都没有来,我替她写完了周四的首字母T,并在下边画了两个圈,代表周四没有人出现。
周五下午,他们先于她出现在了马路对面的大玻璃窗前。两个人一坐下,便头靠着头,用两根吸管吸着同一杯巨大的冰饮。很快的,雅典咖啡馆的门也被推开了,她快步走了进来,并在艾瑞克的帮助下迅速点了一杯果汁茶,而后便向属于她的那个角落走去。我低头在那张纸上写上周五的首字母F,并且在下边的第二行打了一个勾。
周六和周日他们和她都没有再出现,我在那张纸上写下周六和周日的首字母,又在下边两行分别画上圈。至此,一周的时间表得以完成。接踵而来的周一于是成为验证猜测的真正时刻。
说实话,我对自己微微有些不齿之感,又觉得其实无可厚非,并对即将到来的验证之日隐隐期待。
周一的清晨,我早早踏上了去咖啡馆的路,却不断看到周围社区的人们拿着巨型的彩色气球,穿着各式各样的绿色衣服,一波一波地赶往市中心。我这才想起,本州的篮球队昨晚获得了全美篮球赛的总冠军,今天城里会有盛大的欢庆游行。这些人正是穿着与篮球队队服同色的服装赶往市中心参加庆典的。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和她的行程都可能因此受到影响?我微微有些担心起来。
果然,这一早店中客人寥寥,连泰德也没有来,咖啡馆里静悄悄的。我空前的清闲,却也无比失望,因为原本标记在周一上午的出现已被打破了。然而我的心底却依旧暗暗期待着什么。
午后两点的街面上忽然出现了第一波游行归来的人群,而后,越来越多的绿色人流卷着兴奋后的疲惫出现在街头。涌入咖啡馆的顾客开始增多。艾瑞克一时还没有从停车场回来,我在点餐台和料理台之间频繁往返着,再也无法盯着对面咖啡馆的大窗户了。
“雷,你没有去看游行吗?”托尼妩媚的声音响起在身后,“真是太可惜了!篮球队的所有成员都坐在开放的双层巴士上,挥手向我们致意,简直帅呆了。”
“我不怎么看篮球,”我低着头在拿铁上拉出一个简单的洋葱心,“太厉害了,反而觉得有点像杂技。”
“其实我也不看球,我主要是看小伙子们。他们实在太迷人了。”我转身把拿铁放到等取区,看见托尼的眼神已经越出了我,泛着粉红色的桃心形状的光。我没再说什么。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和托尼很熟,从而认为我们是一类人。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根柱子后面的座位已经被一个裹着绿色纱丽的印度女孩儿占据了。
今天的游行让一切都有些乱。
窗外忽然一阵骚动。
咖啡馆里的顾客们纷纷扭头向窗外望去。一群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孩儿和只穿着文胸的年轻女孩儿正骑着自行车从街面上呼啸而过,似乎是小群体的半裸游行。咖啡馆里一些守旧的老年人开始在胸前画十字,另一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面上快速移动着的年轻身体。托尼也兴奋地端起他的咖啡向窗边移去。
车队中忽然有人打了个呼哨,一对年轻男女踩下刹车,用脚撑着地面,向着远去的车队挥手告别。
“穿上你们的衣服!”一个上了年纪的客人推开窗户吆喝了一声。
自行车上的女孩儿闻声回头,不屑的神情如同小小匕首在浓黑眼线的掩护下飞射而出。是个亚洲女孩儿,不知为何还有几分眼熟。我正恍惚着,她身旁的男孩侧头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耳朵上方剃在短鬃里的一个“Z”字在阳光下微微一闪。两人没再理会这边的吆喝,一起调转车头走到了对面的Time﹒Space门前。他们将自行车锁在街边花坛的栏杆上,又从随身的背包中掏出了两件绿色球衣套在身上,而后便手拉着手走进了Time﹒Space。
我忽然明白我期待的人物中的两个已经登场了。
几乎是同时,雅典咖啡馆的门也被推开了,一身淡绿裙衫的她也快步走了进来。她微微喘着气,显然奔跑着追赶过车队,以至于遮阳帽不知掉落在了哪里,脸则被烈日晒得通红。
我快速看了一眼那个角落——绿色纱丽的印度女孩儿正带上耳机,完全没有打算离开的迹象。
艾瑞克还没有回来,我快步向点餐台移去。
“一杯冰柠檬茶。”她从钱包中急匆匆地抽出一张卡递给我。
我发誓我没有刻意歪动手指,但那张小小的塑料卡片偏离了轨道,从我的指缝间滑落了。
“抱歉。”我捡起卡片在刷卡机上快速划过,又在料理台前迅速完成了冰饮的制作,仿佛她所有的急切都渗透在我的指尖。
这时候她已经发现那个角落被人占据了,正焦急地东张西望。然而咖啡馆里一时再没有其他空余的座位了。
我把冰饮向前推了一下,低声提示道:“女用洗手间里有一个备用椅子。”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拿起冰饮向洗手间那边走去。
那一眼令我如沐春风。
“小伙子……我想把这些零钱都用掉,你看看够不够买一块果仁蜜饼?”
我收回了目光,开始帮一个老太太数硬币。等我把27枚一角硬币一一数完,她已经把备用椅子拖出了卫生间并安置在了离那根柱子不远的地方。她在椅子上坐下,又把冰饮贴在晒红的脸颊上,眼睛则穿过玻璃窗紧紧盯着街对面。也许因为炎热,那天她把长发高高挽起在头顶,那光滑而流畅的侧影让我想起网络上看到过的国内舞蹈学院女学生的图片。
然而,她并不是中国人。因为刚才我从她掉落的信用卡上瞥到了她的名字。
Zhen Nguyen,那是一个越南名字。
Nguyen对应汉语里的“阮”字,是越南的一个大姓——这是去年选修的数字电路设计课上的一个越南同学告诉我的。这么说来她是越南人,可她的名字Zhen的拼写却又分明是来自汉语拼音的转译。那名越南同学曾告诉我他们那里的许多华裔还保留着从中国带过去的文化。也许她的母亲是个华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的相貌中鲜少有东南亚人的特征,反而更像华人。那么,她的汉语名字是珍宝的“珍”、贞洁的“贞”,还是纯真的“真”,似乎还是阮真更合适她……
“我说……”艾瑞克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边,“你为什么不邀她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愣了一下。
“说实话……”艾瑞克眨了眨眼睛,略略夸张了语气,“很难不注意到你一直在留意她。”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有些囧,立刻解释道。
“这没什么,雷,她挺可爱的。”艾瑞克笑着说道。
“嗯……好吧。我的确注意到她。”我局促地说道,又压低了声音,“不过,也是因为她在跟踪别人。”
“跟踪?”艾瑞克看了一眼阮真的方向,似乎也注意到她正看向窗外,“她在跟踪谁?”
“你看对面的Time﹒Space的大玻璃窗。”我用下巴微微指了一下街对面,“那对儿穿绿色球衣的男女,男孩环着女孩肩头的那对儿。”
“今天人人都穿着绿衣服。”艾瑞克耸了耸肩,又蹙眉在柜台前调整了几下角度,似乎确定了我说的是谁,却依旧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真的。从她第一次来我们店里,我就注意到了。”我坚持道,“他们每次出现在Time﹒Space,她就会来我们这里,而且每次都会坐在那根柱子后边的玻璃窗前,一旦他们离开,她也会马上离开。”
“也许他们都是你们大学的学生,选了相同的课,所以时间表相同……哦,已经放假了。”艾瑞克随即否定了自己,却似乎并没有深究的兴趣,只拍了拍我的肩,“别太沉迷了。”
“我没有……”
古董门铃忽然响起,有客人推门进来。
“我知道。”艾瑞克冲我笑着眨了下眼睛,向进店的客人迎去。
四点钟,食品公司例行地送来了预计一周销量的瓶装饮料。我按照惯例帮助司机卸货入店,又把其中的一部分拿到地下室储藏间的冷柜里。等我回到街面店中,那个角落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老太太,那把备用椅子上也已空无一人。我又向街对面望去,那对儿穿着绿色球衣的男女果然也已消失在了大玻璃窗中。托尼忽然在不远处向我眨了一下眼睛,而后瞟向我的身后。我回头,看见艾瑞克正意味深长地笑着把目光转开去。
看来艾瑞克并不相信我说的。我心里暗暗想着——我会向他证明的。
之后的几天,他们和她或者同时出现或者同时缺席,与跟踪表上标识的一模一样。然而除此之外,也没发生什么能够实质性证明这不是巧合的事情。
周五那天下午,那对情侣和几个朋友一起出现了。一群年轻人围聚在一个靠窗的小圆桌旁,兴奋地聊说着什么。阮真那天到的晚些,不知为何并没有盯着窗外,而是一直在角落里摆弄她的手机。
期间我去地下室取过一次咖啡豆,回到街面店时,Time﹒Space玻璃窗里的小圆桌旁已经空无一人了。我快速瞟向阮真的位置,却发现她并没有离开,正低头在看一本书。
难道之前真是巧合?我忽然有些心虚,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然而艾瑞克并不在咖啡馆里。那天下午,他因为联系不上去费城出差的凯蒂,一有空就去后门外的停车场打电话,根本没有关注其他任何事情。
“这里的无线网络密码变了吗?”一名顾客忽然走近柜台问道。而后又有两名顾客来柜台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快速检查了一下,并重启了无线路由器,很快就意识到路由器宕机了,只得对顾客们说道:“我们会尽快找人来修理,不过今天大家可能只能用手机的蜂窝网络了。真抱歉!”
“太糟了。我正在看视频呢。”
“现在不能来修吗?我的蜂窝网络只有两格。”
顾客们纷纷抱怨着。
“各个位置的信号强弱的确会有差异,靠近窗户会好一些。”我安抚着他们,“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们把座位移到靠近窗户的位置。”
“好吧,中国男孩。”泰德不情不愿地说道,“帮我把椅子移到柱子后边的那个小桌旁边吧。”
我快速看了一眼,发现阮真此时并不在座位旁,但桌子上放着两本书,她应该还没有离开。
“那里有人了。”我提醒泰德。
“我知道。”泰德耸了耸肩,“但他应该不介意跟我分享桌面吧。”
我似乎没理由拒绝泰德,只得帮把他几乎喝完的咖啡和只剩酥皮屑的空盘子移到了那个靠窗的桌角边。阮真还没有回来。留在桌面的书上印着我不认识的拉丁文词缀的单词,像是长长的医学名词。一个手机屏幕露出在两本书之间,屏幕上是一张打开的电子地图。地图上一个带着蓝色光圈的的小圆点正移出一个长方形的建筑。建筑上标注着几个字“Time﹒Space”。
我猛然抬头,看见一群年轻人正说笑着走出街对面的咖啡馆,走在最前边的正是那对年轻的情侣。
原来他们刚才并没有离开,只是移到了我看不见的位置。原来……她有了新的跟踪方式。
“出什么事了吗?”阮真微微警觉声音忽然响起在身后。
“咖啡馆的无线网坏了,真是糟透了。”泰德嘟囔着,“ 我们只好都移到窗户边来了。 ”
我朝她点了点头,证实泰德的说法属实,又问道:“你介意跟泰德分享一下桌面吗?”
她的眼神却已经被街对面快速移动的人群抓住了,“不,不介意……事实上,我要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抓起书和手机塞进背包里,而后疾步向门口走去。
“我又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泰德有些悻悻地说道。
我没有回答,转身向后门外的小停车场走去。
艾瑞克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脸色不太好。而我当时沉浸在发现关键证据的兴奋中,竟没能注意到。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激动地说道,“她真的在跟踪他们。我在她的手机上看到她甚至开启了定位跟踪。”
艾瑞克似乎用了几秒钟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把手机收进口袋里,蹙着眉说道:“雷,我们无权干预顾客们的行为。”
“我没有干预,只是观察到而已。”我解释着,并对他的反应颇为失望。
艾瑞克低了下头,似乎有些烦躁,“只要不打扰到别人,每个人都有做荒唐事的权利。反倒是你,雷……你对这件事太过着迷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在他的眼中我大概已经变成了暗中窥视的猥琐男。我一下子失去了向他解释的动力,闷闷转身,向后门走去。
托尼张望的脸在后窗上一闪而过。
之后的几天,她和他们又来了几次,与跟踪表上标识的完全一致,再加上她用手机定位的事实,跟踪已得到了完全的证实。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
每次当阮真走进咖啡馆,我都能感觉到艾瑞克从背后投来的目光,然而当我回头,他又总是看向别处了。我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想要做些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我和艾瑞克之前轻松自然的关系也似乎烟消云散了。说实话,艾瑞克是我遇到的美国人里最友好的一个,这令我尤为难过甚至气愤。
有一次网上聊天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当时在美国另一个城市读书的本科同学。
“那女孩儿漂亮吗?”他立即问道。
“一般的亚洲女孩吧。”我没说实话,又加了句,“不太像越南人。”
“那她为什么要跟踪他们?”
“不知道。”一直忙于证明自己的猜测,我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换了我可能也会觉得你对那女孩儿有意思。但这也没什么呀。说到干预人权,你那个同事就有点“白左”的味道了。”
我其实没觉得艾瑞克把这件事提到了人权的高度,但老同学的话着实令我释怀了几分。
“而且,别轻易把美国人的友好当回事。”他又转发了一篇题为《美国人识别、分类及交往全指南》的网络文章给我,“看看就好,也别太当真。”
我点开了那篇文章,发现是一篇写给初到美国的留学生的社交生存指南。文章以漫画的方式将大学里的美国人分为初阶、中阶、高阶、奇葩四类,分别以猪、老虎、精、异类进行标识,并用犀利甚至尖刻的语言描述了与四类人交往的心理应对机制。说实话文章有点偏激,但读起来颇为酸爽。
我笑着考虑了一下该把艾瑞克归到哪一类里,发现很难将他归入任何一类。这样的文章的确只能看看而已。
我重又惆怅起来。艾瑞克的话依然影响着我,我打算不再关注阮真跟踪的事了。
这种情况却很快因为一件事情放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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