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椅子上有块口香糖，我还没清理。”艾瑞克拿着扫把回到柜台后边，“今天的顾客有点多，留意那个位置。”
我点了下头，眼睛越过排在柜台前的小长队，看了一眼街对面的大玻璃窗。他们还没有出现。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和艾瑞克开始心照不宣地照应起那个女孩儿来这个咖啡馆的特殊行为。一块没有处理的口香糖、还剩一半咖啡的脏杯子、甚至一块没有擦干净的油迹......这些都有可能在人多时为她把那个逼仄的角落保留得再久一些。店主阿狄卡斯让我把洗手间里的备用椅子收到杂物间的要求，被我一再拖延着；我们时时查看店中的无线网络，以确保她手机上的跟踪软件获得稳定的信号；在艾瑞克的提议下，阿狄卡斯同意了他用丙烯在玻璃窗上做装饰的请求。没过多久，“雅典”的玻璃窗上开满了白色的藤花枝桠。没有人想到这些美丽的图案不会影响眺望街对面的视线，却足以掩藏窗前人的轮廓面貌。
现在想起来，那是一段荒诞而又美好的时间，我和艾瑞克似乎通过移情作用走进了她的世界。我们日复一日地和她一起追随着他们的出现，却并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似乎那会是一种打扰，直到那一天。
盛夏渐至，南镇餐馆外的人行道上开出一朵朵巨大的彩色遮阳伞。
那天早上，店主阿狄卡斯打来电话，让我们也把室外桌椅设置起来，以吸引更多路过的行人。
我扛着两把绿色的大遮阳伞从地下储藏室走上来，艾瑞克帮我撑住了门，低声道：“他们今天开车来的。她也已经到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天阮真不像以往那么安静，而是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护在嘴边，一直在低低说着什么。
等我又把金属折叠椅从地下室搬到街面店，她已经挂了电话，人微微斜靠在玻璃上，神情似乎有些忧伤。
等我再把金属小圆桌从地下室一一拿上来，她再次举起了电话，神情坚决地望着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的接听。
艾瑞克在收银台后蹙眉远远看着。
我走到店外的人行道上，把金属桌椅一套套摆好，又把大折叠伞一一旋进餐桌底座的圆槽里。阮真始终专注而坚决地望着街对面，晃悠悠撑起的一顶顶大伞也没能让她转一瞬眸子。我蹲身在最后一扇玻璃窗前努力组装着最后一顶大伞，她则在玻璃窗内忽然站起了身子。
我立即向街对面瞟了一眼——那对情侣果然已从大玻璃窗前站起，却并没有立即走向门口，而是趴在窗户上并排向这边眺望着，似乎正在辨认什么。
阮真猛然向里撤了一步；我则挪了挪遮阳伞，有意无意遮住了玻璃窗的大部分。那对情侣放弃了张望，转身向门口走去。
阮真开始急速地收拾背包，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背包里滑落到了地上，她也没注意到。我连忙从外边敲了敲玻璃，又冲她指了指地上。同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手指的方向——那是一把刀，一把精细秀巧的不锈钢手术刀，罩着塑料卡套的一端隐隐露出里边尖利的形状。
我微微愣了一下，她则匆匆捡起放进背包里，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又向街对面看去。那对情侣正跳上一辆停在街边的灰色小汽车，很快便开了出去。
我低头把最后一顶遮阳伞旋紧在卡槽里，而后站起了身，却忽然看到那辆灰色的小汽车并未离开，而是在不远的红绿灯前掉了一个头，转到了马路的这一侧，而后急速向这边开来。阮真恰在这时推开了雅典咖啡馆的门，手里的遮阳帽和墨镜都还没来得及戴上。灰色小汽车带着急促的刹车声停在路边。白人男孩快速走下车，用力甩关上车门。
砰！
这遭遇显然猝不及防，阮真低着头，垂着手，显得十分无措。
白人男孩则冲到人行道边，大声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阮真微微瑟缩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看了一眼留在车里的那个亚洲女孩。车里的人眼睛望向别处，对车外发生的一切显得十分漠然。
“不要再跟着我们了！否则，我们就报警了。”白人男孩再次提高了声音。
“请你们低调一些吧……”阮真终于说道。
“这不关你的事！”白人男孩恶狠狠地打断了她。
阮真收回了目光，艰难地带上墨镜和遮阳帽，朝着与车道逆行的方向走去。
白人男孩愣了几秒，迅速回到车上，重新启动了车子，趁着街口亮起红灯一时没什么车流，一边鸣笛一边倒行，着意跟逼在阮真旁边。直到街口的绿灯重新亮起，车道上的车流开始启动加速，灰色小汽车才放弃了这鸣锣喧鼓的“警告”，向前开去。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可真是精彩……” 托尼不知何时也已走出了咖啡馆，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眼中闪着震惊而兴奋的光，“啊，那男孩真漂亮。”
艾瑞克站在托尼身边，沉默眺望着阮真越来越远的背影，好半天才说道：“他甚至都没叫她的名字……”
“也许对她是件好事。”不知为何刚才这一幕唤醒了我的某种理性，我忽然觉得阮真应该走出过往勇敢向前。
“他是她的前任？”托尼捕捉着我们对话中的信息，声音越发兴奋起来，“你们是不是早就注意到她在跟踪他们了？ ” 
“他甚至都没叫她的名字……”艾瑞克依旧重复着那句话，神情有些忧郁。
“你们完全站在她这边啊……”托尼颇有些不以为然，“如果我的前男友在分手后还这么跟踪我，我也会受不了的。” 
“她是该放下了。”我也再次说道。
“可如果她不想放下呢？”艾瑞克依旧望着阮真消失的方向，眼神温柔而忧伤，“有时，人会被钉在那个位置上。”
“发生了什么事情？”
“需要报警吗？”
店里的客人正聚集在窗边议论纷纷。我和艾瑞克同时转身向店中走去。
托尼跟在我们身后，忽然说了一句：“为什么你们觉得她的前任是他，而不是她？”
我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托尼大概说的是坐在车里的那个女孩儿，心底随即涌起某种反感。艾瑞克也微微顿了一下，但没说话。
却听托尼又说道：“现在都戳穿了，那她和他们还会来吗？”
不幸被托尼言中了。
之后几天里本该她和他们出现的日子，那个角落和街对面的玻璃窗里都空空荡荡的。但我们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或许时间的流逝会冲淡一切，或许下一周他们和她又会出现在街两侧的咖啡馆里。不，其实他们出现与否并不重要，只要她还能回到这沉闷的老式咖啡馆里来。我甚至私下里梳理着我矛盾的心理——有了这么戏剧化的事件，只要她还能来，就说明她有了走出过往的勇气，也许我真的可以尝试着约她出来。
然而这样的机会并未出现。两周，三周，四周过去了，她和那对情侣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永远消失在了空气中。
我和艾瑞克忽然变得百无聊赖，雅典咖啡馆也重又落入一片死气沉沉中。
七月底的时候，之前电话面试过我的那家公司忽然通知我去实习一个月。虽然报酬很低，但对以后的简历颇有助益。我跟店主阿狄卡斯说明了情况，问他我能不能改为周末来咖啡馆打工。他很不高兴失去了一个低薪的主力店员，但还是勉强同意了我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