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一个前阵子投过简历的公司忽然打电话来面试，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匆忙应对。电话面试后我匆匆赶到咖啡馆，柜台前已经排起长队，店主阿狄卡斯正在柜台后帮助苦苦支撑的艾瑞克。看见我进来，他透过老花镜颇为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退了出去。我低着头疾步走到柜台后，快速系上围裙。
十一点，店里的繁忙如常沉落下来。
“雷，我要离开一会儿，送凯蒂去机场。” 艾瑞克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道。
我这才想起他昨天的确说过要送他的女朋友凯蒂去费城出差。凯蒂在一家大公司里做文秘，来咖啡馆找艾瑞克的时候我见过一次，属于精致时尚的美国白领，和白天打工闲暇画画的艾瑞克其实不太像是一路人，但听艾瑞克说他们是从高中甜心一路走来的。
“好。”我点了下头。
“放心，午餐高峰前，我一定会回来。” 艾瑞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戴上墨镜，转身向咖啡馆后的小停车场走去。
我伏在柜台上扫了一眼咖啡馆里，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地看书或是发呆，只有泰德投来远远的一瞥，眼中兴奋的微光一闪。
我忽然感到一种孤独。
泰德果然站起身向这边走来。
“只有你一个人了，中国男孩……”他走近柜台，那调侃的口吻在我听来满是威胁的意味。
“您想要点什么？”我清了清嗓子，尽量不让发哑的声音暴露我的不安。
“嗯……来块蛋糕吧。” 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柜台的台面，“上次我问你的关于中国人不吃牛肉的……”
“大理石蛋糕还是咖啡蛋糕？”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心底默念着“认真你就输了”，并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进入与他的问答中。
“……咖啡蛋糕。”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中国人现在还是只有很少的人吃牛……”
“带走还是装盘？” 
“嗯……装盘。”泰德似乎注意到了我的铜墙铁壁，一时没有再说下去，又似乎好整以暇。
我拉开玻璃柜的扣盖，用夹子取出一块蛋糕放在一只小盘子上。
“我刚才在看一本杂志。”他把信用卡递给我，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低头专心致志地刷着他的信用卡，大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现在的杂志都是广告，真正有用的信息没多少。”泰德一边抱怨一边捏起一角蛋糕塞进嘴里，“这个蛋糕不错……有一个投票倒还有些意思……”合着咀嚼的声音，他说得有一搭没一搭，“你知道那个读者投票是关于什么的吗？……你怎么不说话，雷？”
“什么？”我把信用卡递还给他，勉强回应了一句。
“世界上最恶心的食物是什么？”他没看我，低头又捏起一角蛋糕，“你知道投票最多的食物是什么吗？”
“最恶心的食物？”我惊讶着那本杂志的无聊，又猛然预感到什么。
然而已经迟了，他忽然嘿嘿笑着看向我，眼神狡黠而傲慢，“是中国一百年的蛋（皮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懊悔再次落入了他的“陷阱”。由于受雇于这家咖啡店，我不得不对泰德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无聊挑衅保持理性。我紧绷着嘴角，抑制住涌到嘴边的“蓝纹芝士充满脚臭味”，拿起扫把走出柜台区，开始清理咖啡馆的地面。
“听说你们还爱吃狗肉……”泰德端着他的蛋糕，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我沉默转身，挥动扫把扒拉着他脚边的一团餐巾纸。
他毫不在意地挪了挪脚，“在美国，狗是朋友，是伙伴……牛肉才是用来吃的。”
“在印度，牛是圣物，是神的坐骑。”一个女孩的声音忽然从临街的柱子后传来。
泰德愕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但没看到人，只得讪讪端着自己的小盘子向沙发边走去。
我也朝柱子那边望了一眼，犹豫着该不该去跟柱子后边的人道个谢。泰德明枪暗箭的挑衅固然可恼，若真是挑明了去谢却又显得有些小气。正犹豫着，泰德的声音又从不远处响起：“喂，中国男孩，这里什么时候有免费咖啡啊？”
我沉默着移动了步子，继续低头扫地，扫把在手中握成一柄刀戟。
“泰德是在开玩笑呢，雷。” 旁边一个常来的白人大婶莎拉笑着打了个圆场，“对面的Time﹒Space今天周年庆，所以提供免费咖啡。
“是吗？”我松了手中的扫把，朝她笑笑，又向街对面望去。
Time﹒Space里果然人头攒动，白色的大玻璃窗更是犹如塞满了各肤色玩偶的商店橱窗。两个黑人女学生正抱着膝头聊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忽而仰头大笑，撞到了身后一个满头脏辫的拉丁裔男孩。那男孩正提着领口扇风凉，回头看了一眼，耸了耸肩。他身旁的一个白人女孩儿抬手遮了一下鼻子，朝一旁躲了躲。另一侧的亚洲女孩随之拱起腿，把一本书架起在膝头。她身后的一个白人男孩抬手将她膝头的书翻过一页。女孩顺势向后一靠，将身子仰躺在了男孩的肩膀上。
亲昵的姿态和记忆中的什么重叠了一下，我忽然意识到他们正是两天前在对面大玻璃窗里深吻的那对年轻男女。
“听说今天 Time﹒Space除了咖啡免费，所有的甜点也都是八折呢。”萨拉大婶还在继续说着。
“或许我也该去看看。”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中国人爱占小便宜。”泰德的声音听起来得意洋洋，像是踩住了谁的尾巴。
我的眉头不可抑制地蹙紧，但并没有理会他，因为我忽然明白了刚才在柱子后边帮我说话的可能是谁。
“这沙发腿上粘了块口香糖。”泰德忽然抱怨起来，“中国男孩，你能帮我把它清理干净吗？”
“哦，泰德，他有名字，他叫雷……”
我去柜台拿来一把小刀，蹲下身子把—块经年的和沙发腿融成一色的污秽刮下来，丢进簸箕里。
“雷，你是个很好的年轻人。”萨拉大婶笑眯眯地说道。
“嗯，谢谢你，雷！”泰德也勉强说道。
我没回答，站起身向临街的窗子移去。
“他难道不该说句不用谢吗？”泰德冲萨拉大婶抱怨着我的无动于衷，“而且，那边他不是刚刚扫过吗？”
“哦，泰德……雷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沿着临街的窗子走过，随手捡起茶几上窗台上被客人遗忘的的旧纸杯和脏纸巾，把它们一一丢进簸箕里。而后，我转过了咖啡馆尽头的那根柱子。那个浅色糖果般的女孩再次出现在眼前——她陷在桌面上堆着的几页白纸中，一只手臂擎住额头，小小的脸庞隐在手掌的阴影中。
然而她并没有在看街对面的玻璃窗——我的猜想瞬间松动了。
“能把窗台上那个废纸杯递给我吗？”我试探着说道。
她闻声抬头，黑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些波动，又仿佛正从什么事中回过神来。而后她拾起窗台上的废纸杯，丢进我的长柄簸箕里。
我鼓起勇气朝她微笑，“刚才，谢谢你！”
她怔了一瞬随即明白了我指的是什么，却也只是礼貌地点了下头，眸子又落回桌面上的几页白纸中去了。
我有些失落，移动了步子继续低头扫地。
窗外蝉鸣忽起，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古董钟，估算着艾瑞克回来的时间，那女孩却忽然站起身，开始快速收拾桌上的东西。
我有些讶然，随即意识到什么，向街对面望去——那对年轻情侣不知何时已经从玻璃窗前起身，正推搡着向门口挤去。
所有的猜想在一瞬间归位。
而她已经一阵风似地收拾好了背包，匆匆向店门口走去。
一张小纸片被她疾走的风带起，落在咖啡桌的里侧。
我走过去，越过座椅捡起那张纸，想叫住她，却发现她已经消失在了门口。窗外，那对年轻情侣正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并肩而行，亲昵地说着什么。片刻之后，她的身影也从窗外一闪而过，墨镜压在低低的遮阳帽下。
“你在看什么？” 艾瑞克的声音忽然自身侧响起。他刚从外边回来，正一边系上围裙，一边顺着我目光向外看。
“对面……”
“对面怎么了？”
“对面的Time﹒Space在提供免费咖啡……”我有些恍惚地回了一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小纸片，纸片上排着三个手写的字母：M，T， W，第四个字母起了笔，但没写完，似乎也还是T。字母下边零零星星分两排打着几个勾，和上面的大写字母在竖向上对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