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蝴蝶小姐》-7.失踪
远远的,便觉得那天克里乌兰德角和以往有些不同。直到走近,才发现是许多人聚集在多叉路口。一些人拦住人行道上的行人,敲开等候红灯的汽车的车窗,递出一张张传单;另一些人则在店门口和 电线杆上张贴着同样的传单。美国的大街上常常有各种动物保护或者环境保护组织的成员截住行人谋求捐款,也会有聚集成群的集会者和游行者,但那天克里乌兰德角的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我最初以为是因为他们参差的年纪和衣着,直到一个胖胖的白人中年大婶冲到我身边,把一张传单塞到我手里,我才明白了原因——她的脸上带着某种深深的焦虑甚至恐惧,与那些感觉良好的活动家和义愤填膺的抗议者截然不同。“如果你见到他,请告诉我们。谢谢!”白人大婶殷切地看向我,眼眸焦灼。我接过传单低头看了一眼,一张相貌英俊的白人男孩的照片印在传单的最上边,右耳上方剃在短鬃里的“Z”字令我微微一滞——是街对面Time﹒Space大玻璃窗里的那个白人男孩。“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刻问道。“你认识他?”白人大婶的眼中闪出希冀。“不……”我摇了下头,“不认识。”白人大婶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上周五晚上,就在前边那家红墙酒吧……我们已经报警了。我不该同意他暑假不回家的……”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她勉强平静下来,指着传单下边印着的一个电话号码,说道,“如果你看到他,请一定联系我们。谢谢!”我还想问些什么,她已经丢下了我,冲到一对带孩子散步的夫妇身旁开始说同样的话。我远远看着她鲑鱼色的脖颈和肥硕的脸颊,那里面几乎找不到一点昔日美貌的痕迹,但她高高的希腊式的额头还是让我深信她与那个相貌英俊的白人男孩有着某种血缘联系。我低头看了一眼传单——他的名叫马特.福来恩,21岁,竟然是我们学校公共关系学院的本科生。我再次望向街口——那些聚集忙碌的人,应该是是马特的亲属、朋友、同学,还有老师。这情景和我曾在美剧里看到的以社区为单位的失踪搜索一模一样。我忽然想起我来克里乌兰德角的目的,不觉加快了步伐,向那个古董唱片店赶去。厚重的玻璃门后,一个打着鼻钉的超短发白人女孩正从柜台里抬起头,“欢迎光临,店里新进了一批英国的头版黑胶……”我径直走到店里的各个角落搜寻了一遍,失望地发现阮真并不在店中,只得回到柜台前问道:“那个叫真的女孩呢?”白人女孩愣了一秒,“你说简妮?”“……是的。”我意识到那应该是她的英文名字,和真谐音。“她好像辞职了,有好几天没来了。”白人女孩耸了耸肩,又嘀咕了一句,“这两天怎么这么多人找她。”“还有谁来找过她?”我立刻问道。白人女孩的眼睛带着几分犹豫和警惕看向我,忽又向我的身后滑去。我随之转身,看见艾瑞克消瘦的脸贴在玻璃门外,头发似乎重又长起来,垂在眼前,像他眼中躁郁的情绪一样,憔悴而纠缠。“……你找她?”“……你也是吧?”“……我只知道这里……”“……我也一样……”唱片店外的人行道上,我和艾瑞克心照不宣地进行着半句半句的简短对话。“你不是邀她做你的模特吗?”“……她……没有来。”艾瑞克忽然痛苦地说道,仿佛在做解释又仿佛在向我寻求答案,“她周四晚上就该来我画室的,但是她一直没有出现。”“你没有她的电话?”我狐疑着。“我打过,但她没有接。”“你没有去她的住处找她吗?”艾瑞克可怜巴巴地看向我,“我们其实刚刚开始交往……我并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我看着他,没说话。“你......看到那些传单了吗?”艾瑞克忽然问道。“嗯。”“那个男孩……应该是巧合吧?”“当然......不然还能是什么?”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心底却莫名地有几分不宁。艾瑞克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眸又说道,“ 雷,对不起。我的确对她动心了。”我看向艾瑞克,刚才被克里乌兰德角的变故模糊了的道德审判又在这一刻清晰起来,“没什么,她的确很可爱。”我镇定地说道,“不过如果你只是想借她做一个失恋时的安慰剂,就不太道德了。”艾瑞克显然被我的话刺了一下,眼神霎时变得遥远并充满了防御,然而他并没有替自己做任何辩护,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我们还会在‘雅典’碰到吗?”“你希望碰到吗?”我忍不住瘪了下嘴角,又放缓了语气,“学校马上要开学了。”艾瑞克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转身向地铁站走去。那天晚上我给阿狄卡斯打了电话,告诉他新学期已经开始,我这个学期要开始准备毕业论文,不能再来工作了。我想我和艾瑞不会也无需再碰到了。然而不过两天后,我就又见到了他。那天下午,我回了趟实验室,准备清理一下东西迎接新学期。两名刚刚返校的欧洲留学生同学恰巧也在实验室。我们正在聊起导师科研基金的事,阿狄卡斯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让我马上去一趟店里,说是我辞工前有一批货物接收的账目有点问题,让我去核对一下。我有些心疑他在找借口,因为接收货物都是在工作日的白天。自从我转成周末工作后,我只接受过一次由于货车故障而延迟的零食递送,总额只有一百多元。但我还是答应了他,接到电话后就匆匆离开了实验室。不过几天没来,雅典咖啡馆门外的树干和电线杆上也贴满了失踪马特的寻人启事。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街对面,Time﹒Space门口的电线杆上也贴满了相似的传单。两个本科生模样的年轻人甚至守在店门前,向进出的顾客和路过的行人分发着什么。我轻轻叹了一声,转身去拉雅典咖啡馆的门,忽然注意到门上‘打烊’的牌子已经被翻向前方。店里果然没什么人,只有店主阿狄卡斯站在柜台后边远远向我点了下头。“你是郭雷,郭先生吗?” 一个神情严肃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黑人男子忽然从一旁走过来,似乎在那里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是的。”“你好,我是南镇警察局的警官罗杰·克里福德。”他向我伸出右手。我迟疑着伸手与他握了握,“出什么事了吗?”“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一下。我们到后边的经理室去谈一下,好吗?”罗杰的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态,另一只手却抚在我的后背上显示出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快速看了一眼阿狄卡斯,发现他正转开眸子望向窗外。“是我们让阿狄卡斯打电话给你的,请不要责怪他,也不要紧张。我们觉得这样比我们去你的学校找你更温和一些。你觉得呢?”罗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毕竟,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不想小题大做。”他的眼神犀利,话中却又带着某种善意——被警察找到学校里的确会带来很多麻烦,尤其对我这种依赖奖学金和助学金的国际留学生。我点了点头,随他向里边走去。所谓经理室是阿狄卡斯平时偶然来店里的专用房间,我还从来没有进过。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很旧的桌子和一张很小的双人沙发。还有两把椅子。罗杰示意我在桌子的一边坐下,他则打开了一支便携式录音笔,而后他看向我,“你知道我们想要向你了解什么吗?”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录音笔,警觉着没有回答。罗杰忽然笑了一下,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我们不是移民局的,但我们和他们也有联系。”我立刻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我前一阵子在这里属于非法打工,他是在用这件事提醒我应该有的合作态度。“是因为店外那些传单上的内容吗?”我狼狈地开了口,口气仍有些不确定。“是的。”罗杰重新按下录音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两天前。”“你从哪里知道的?”“去克里乌兰德角的时候,我看到了同样的张贴。”罗杰用锐利的目光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判断着什么,而后他问道:“你认识这个失踪的男孩儿马特吗?”“不认识。”我沉吟了一下,觉得其实无可隐瞒,便又说道,“不过,我见过他。”“你在哪里见过他?什么时候?”“大约一个月前,他曾经骚扰……嗯……对峙……嗯……也许算是发生了某种争执……我是说和我们店里的一名顾客……”我在英语里磕磕绊绊地斟酌着恰当的动词。“说说当时的情况。”我描述了那天的情形,并尽可能地使自己的陈述客观。罗杰在他的笔记本里写了些什么,但并没有显露出获取了新信息的兴奋,而后他问道:“那天马特过来时,你和另一名店员艾瑞克恰巧都在室外,所以目睹了全过程,是吗?”“是的。”“你们应该在店里服务,为什么会都到室外来?”“我当时正在店外设置室外座椅和遮阳伞;至于艾瑞克,他可能是在店里听到了声音。”我一边回答,一边明白了我被叫来“雅典”的原因。那场反跟踪的“对峙”实在吸引眼球,当时店里的顾客都看到了,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马特的脸,并在看到传单上的照片时认了出来,就有可能打电话报告警察。“你认识这个被对峙的女孩儿,是吗?”罗杰转向下一个问题,不动声色的表情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等待猎物跳进陷阱的猎人。“谈不上认识。”我忽然感到某种心酸和讽刺。是啊,其实我根本不曾认识过阮真。“但你知道她的名字,是吗?”“是的。她叫阮真。” 我顿了顿,开始意识到罗杰掌握的信息绝不止于普通顾客看到传单后的报告,“她……常来我们这里,所以我看到过她信用卡上的名字。”“这里每天客人这么多,你不会记得每个客人信用卡上的名字吧?” 罗杰看向我,眼神犀利,“你很注意她吗?”“我……的确注意到她……”“为什么?”“因为……”我正在沉吟,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的白人站在门外朝罗杰点了一下头,似乎是他的同事。与此同时,走廊另一侧杂物间那没有合拢的门也跃入我的眼中——屋中,一个人靠在墙上,正疲惫地拢着卷曲的头发。“关上门,丹尼尔……”罗杰注意到我眼神的方向,迅速对他的同事说道。白人警察警觉回身,关上了走廊另一侧的门。罗杰走出去,把我独自留在了经理室中。然而这短暂的一瞥已足以让我认出艾瑞克,同时也对自己被警察叫到店中来的原因有了新的认识。怪不得罗杰对我关注阮真的个中细节了如指掌,他们显然是在向艾瑞克了解情况后,才决定把我也叫到店中来的。我回想着那天和艾瑞克的不欢而散,思量着他会不会说了什么对我不利的话。然而无论如何,我本就无需忐忑,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你很注意这个叫阮真的女孩儿,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罗杰很快就回来了,并且拾起之前的问题重新开始发问。“我的确注意到她,因为我发现她在跟踪街对面咖啡馆里的一对年轻情侣。”我声调平和地说道,“就是马特和他的女朋友。”“你怎么知道她在跟踪他们?”“他们总是同时出现,当他们离开后,她也会迅速离开。艾瑞克,就是另一名店员也注意到了。而且如你所知,那对情侣最后甚至来跟她对峙过。”“你注意到这个叫阮真的女孩,还有别的原因吗?”罗杰没有因为我提到艾瑞克的名字而受到影响,依然把问题锁定在我身上。“什么意思?”我看向罗杰。“你对她有好感吗?”我一时没有说话。“据我们所知,你比另一名店员先注意到这个女孩儿的反常举动是吗?”我仿佛从罗杰的问题中窥视到了艾瑞克是怎样把我卷进麻烦里来的,甚至觉得他是倒打一耙,不由激动起来,“有好感又怎么样?约她出来的人又不是我。我和她只说过一两句话,几乎等于不认识。”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自嘲。罗杰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你刚才说你是两天前去克里乌兰德角时看到传单的。当时你去克里乌兰德角是去干什么?”“去……一个唱片店。”我垂下头,意识到自己无法否认曾经对阮真有过的某种情愫,更何况艾瑞克曾经两次在那里碰到过我。“你去唱片店干什么?”“……”“郭先生,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去找她。”“找谁?”“阮真。”“你找她干什么?你不是说你几乎不认识她吗?” 罗杰低沉的声音带着重压迫近。“我……”我语塞了一瞬,情绪的堤岸开始崩溃,“我……是打算去告诉她,不要成为别人失恋时的替代品。”“别人是谁?”“……”“告诉我别人是谁?”“艾瑞克。”我喊出声来,“我知道他在追求她,但是他刚刚失恋不久,我担心他会把她当作一个暂时的替代品,并最终抛弃她。”罗杰忽然把身子向后靠去,并且抽了下嘴角:“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担心?”由于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内心的边界忽然变得模糊不清,一时间仿佛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我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实习公司里反骚扰的讲座,以及那个令我不适的关于亚洲女性的刻板印象。“我知道艾瑞克珍爱一张《蝴蝶夫人》的歌剧唱片……我觉得他就是那个歌剧里的那个美国人,而阮真就是那个被利用的并终将被抛弃的日本女子。也许用《西贡小姐》来比喻更为贴切一些,他们和男女主角的国籍都一样……”罗杰眼中的审视蒙上了一种复杂的玩味。气氛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如同一个毫无经验的小孩,几句逗弄和恐吓,便泄露了心底所有的秘密。我甚至怀疑刚才敲门进来的罗杰同事,以及透过走廊看到艾瑞克,都是某种刑侦询问的手段和技巧,不由得十分沮丧。罗杰收回了他的目光,摸了摸下巴,又继续问道:“上周三晚上6点到8点这段时间你在那里?”“那天?……”我想了想,“我实习的公司要发布新软件了,那天全组的人都在加班。” “就是说加班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他们能证明你一直在公司。”“是的。”“你实习的公司的叫什么名字?”我把实习公司的名字告诉了他,心里忽然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你们找到马特了吗?”罗杰合上笔记本,看向我,“今天早晨有人在克里乌兰德角旁的水库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坐在那里,感到一口冷冷的气腾起在肺叶间,向四下散去,“你问我这些问题,是因为怀疑我?”“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罗杰从桌上收起录音笔,站起身,“事实上我的问题问完了,你可以离开了。”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如果你想起什么你觉得可能与马特或者他身边的人有关的,可以打这个电话给我。”“我几乎不认识马特,至于他身边的人……你指他的那个女朋友?”我不解地看向罗杰,“我更不认识她。你们应该询问过她了吧。”罗杰站起身,轻轻摇了下头,“她已经离开美国了。我指除她之外的马特身边的其他人,如果你想起的话。”我忽然察觉到罗杰之前的询问与他现在的关注点有着某种不一致, “如果你是在调查马特的失踪,为什么要问我……问我注意阮真的事。”我顿了顿,“你们是在怀疑阮真?”“我们怀疑所有值得怀疑的人。”“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罗杰沉吟了一下,“案件还在调查中,现在不方便透露任何情况。我们会核实你的不在场证据是否属实,请你暂时不要离开本州。” 他绷着扑克脸向门口走去。“艾瑞克呢?你们也怀疑他吗?”我在他身后追问道。罗杰在门口停住脚,沉默了一会儿,转身道:“年轻人,在这个社会里,只有系统性的歧视是能够被明确禁止的,而那些隐含性的歧视,你恐怕得从自己的内心去寻找答案。”我愣愣看着罗杰推门走了出去,似乎到这一刻,才注意到他的肤色。那天下午,我离开雅典时咖啡馆已经重又开始营业。艾瑞克和罗杰警官都已离开。那个名叫丹尼尔的警官却还没有走,正和店主阿狄卡斯在不远处说着什么。哈坎和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儿在吧台后忙碌着,看见我,哈坎远远打了个招呼,又带着好奇的目光一直目送我走出了“雅典”。街对面的Time﹒Space的门口此时已是空荡荡,不见了那两个分发寻人启事的大学生的身影。回到实验室,那两名欧洲同学正在窃窃私语,气氛有些莫名的诡异。“雷,你看邮件了吗?” 来自瑞典的同学对我说道。“什么邮件?”“学校邮箱里的群发邮件。我想你应该看一下。”我拿出手机,发现了一封校长和学校的安保部门联名发给每个学生发的邮件。那是一封通报失踪学生马特最终结果的邮件。正如罗杰告诉我的,今天早晨在克里乌兰德角水库边跑步的人发现了一具从水中浮起的男尸,经警方确认正是马特。罗杰刚才没有告诉我的是,马特并非失足落水,而是被人用手术刀刺死后抛进水库中的。校长说学校已经加强了保安措施,并督促每一名已经返校和即将返校的学生都要注意安全,晚上回宿舍时最好结伴而行。“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瑞典同学和另一名留学生还在小声议论着,“用手术刀的人,往往很熟悉人的身体结构,所以能够一刀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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