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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的蝴蝶小姐》-4.艾瑞克

送交者: 那不勒斯路[☆★声望品衔7★☆] 于 2022-02-06 11:08 已读 1052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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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四的清晨我到“雅典”时,前门开着,总是先我而到的艾瑞克却并不在店里。昨晚离店时收起的座椅还原封未动地停留在桌面上,靠近调料台的置物架边横斜着十几袋零售的袋装咖啡豆。有一瞬我以为咖啡店昨晚被撬盗了,而后我意识到那是今天早晨刚送来的代售咖啡豆。

有隐隐的说话声从门店后的停车场传来,是艾瑞克和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系上围裙,一边凑到后窗边看了一眼。

一个栗色长发的女孩儿背对着我,端着手肘站在离窗子不远的空地上,衣着精致时尚——是艾瑞克的女友凯蒂。艾瑞克则斜靠在墙上,用弓起的一条腿撑住身体,头垂得有些低,指间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烟。

我有些惊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艾瑞克抽烟。

“……我真的很抱歉……”凯蒂的声音有点嘶哑,但听起来也很坚决。

“……你已经说过‘抱歉’了……”艾瑞克抬起头,嘴角上挂着一种苦涩的嘲讽,他把烟放到嘴唇间吸了一口,低下头又问道,“为什么?”

“……”

“你遇到别人了?”

“别这样……”

“……他妈的直说吧……”

凯蒂的背影沉默着,仿佛在积聚某种勇气,而后她说了句什么,却被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鸣笛声挤碎了。

艾瑞克忽然直起身子,丢掉还在燃着的香烟,拉开咖啡馆的后门走了进来。看见立在窗前一脸尴尬的我,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径直走到置物架前开始码置那些早上新送来的袋装咖啡豆。

我默默走回到桌边,开始把昨晚收到桌面上的座椅一一放下。等我把椅子都落地摆好,他还站在置物架前,手里依旧忙碌着,但架子上的工作看起来并没有多大进展。

还没有客人来,咖啡馆里静得很有些难堪。我想说些什么,但那时的我还没有掌握那些渗透高度情商的英语句子,只能默默看着一袋咖啡在他的手中歪了一下。艾瑞克急促之下伸手去抓,却不小心打翻了架子上整排的咖啡豆,哗哗啦啦散落一地。

“需要帮忙吗?”我终于说道。

“没事。”他很快地回了一句,人依旧背对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声“fuck!

暑闷在第二天开始笼罩这个城市。

那天艾瑞克让顾客来取饮料时,唱错了好几次名字,前台收银的工作也有些懈怠,以至于整个上午柜台前总会时不时地排起长队。我知道个中内情,只能尽量在他不在状态时顶上。

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只是巧合,那天阮真进来的时候也垂着眼眸,人似乎有几分“丧”,点了一杯冰绿茶后,就坐到那个“属于她”的角落里去了。

下午四点多钟,陈旧的咖啡馆里忽然来了一群拉丁裔的少年。他们围聚在店里唯一的一张大桌子边,用西班牙语低声讨论着什么,时而交头接耳,时而拍着桌子爆发出肆意的笑声。咖啡馆里的其他的顾客时不时侧目而视,那群少年却依旧我行我素,毫不理睬。

阮真忽然从那个角落里站起身,去调料台取了一根新的吸管。她从那张大桌子边经过时,一名额发漂染的拉丁少年盯着她看了好几眼,而后低声与邻座说了句什么。他的同伴立刻怪叫着开始起哄,而后桌子四周所有的少年都开始拍着桌子起哄。我虽然听不懂西班牙语,也能听出那里边暧昧与鼓励的意味。

果然,那名额发漂染的少年站起了身,向着咖啡馆尽头的那根柱子走去。

我直起了趴在柜台上的身子。

感觉到有人停留在桌前,阮真抬起了头。

拉丁少年挠了挠头,忽然说了一句显然是从哪里偷来的句子:“I
think you are a shiny sample of generic perfection.

大桌子边的少年们窃窃而笑,有两个嚣张些的直接拍着桌子伸直脖子张望着。

阮真的脸色微微有些囧,又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拉丁少年开始低声说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了。不过大致也猜得出——荷尔蒙悸动期的少年,常常会尝试约“小姐姐”或者“大姐姐”出来,既可以锻炼胆量,又可以提升自己在伙伴中的地位。这一点全世界都一样。

阮真低声敷衍着,其间时不时望向街对面。而后,她慢慢站起了身。

我的眼睛立刻向街对面划去——那对情侣也正在起身,看起来打算离开了。

而这边的阮真已经一阵风似地收拾完了东西,匆匆绕过那少年,向着门口赶去。

拉丁少年沮丧挠头,忽然注意到阮真的半杯饮料还留在桌子上,立刻抓起纸杯,追了上去,“嘿,你的冰茶……”

阮真闻声转身,少年追得太急太近,冰茶泼溅而出,淋湿了她的手臂。

“噢~真糟糕!”少年尴尬着。

阮真没说什么,用手抚了一下手臂上的水滴,转身再次准备离开。

我快速看了一眼街对面,那对情侣已经推开门从TimeSpace里走了出来。

大桌子边忽然有人用西班牙语大声说了句什么。那少年犹豫了一瞬,伸手去拉阮真的手臂,似乎还想挽留住她。

这有些过分了!

然而我尚未开口,身旁已经有人高声说道:“嘿!别骚扰她!”

少年一愣。趁着这一瞬空隙,阮真走出了店门,迅速带上了墨镜和遮阳帽,随着街对面那对男女的方向朝远处走去。

“我……我又没做什么!”那少年反应过来,冲着柜台这边心虚地嚷了一句,而后便在周围顾客的侧目中回到大桌边的同伴中去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艾瑞克,他俯身在柜台上,眼睛追随着窗外阮真移动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我好像有点相信你说的了。”

   

持续的暑闷,最终证明来自海上的低气压,并将在周五的晚上酝酿成一个北上的热带风暴团。

六点多的时候,风暴已开始有登陆的迹象。店主阿狄卡斯打来电话让我们早早关门闭店。店里的客人早已走光,我和艾瑞克锁了店门,一起走出了咖啡馆。

天色幽暗昏沉,风裹着带有热气的雨滴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我放弃了为了省钱而步行走回住处的打算,准备和艾瑞克一起坐街面上的地铁,到市中心换乘后再回学校那边去。这条地铁线很老,据说有一段是美国最早的地铁。名为地铁,其实只有城里的一段是在地下,市中心以外的部分都在地上,算是街面上的有轨电车。进城和出城的两条轨道并行伸展,两个方向的电车常常会擦肩而过。

我们挤上了陈旧的绿皮车厢,拉住垂下的吊环,闻着车厢里湿漉漉的气息,看着街道上一顶顶被风吹斜的雨伞以及伞下同样倾斜的人。风雨中的街景忽然被一排移动的车窗挡住了——一辆反向的电车泊进了对面的站台。等那辆电车停稳,车厢里的乘客朝着一个方向集体移动起来,显然是在给新上来的乘客腾出空间。

“当心!”身边的艾瑞克忽然说道。

我诧异转头,发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对面车厢里的一个角落——一个白人女孩儿正被身旁的人扶起,似乎是在刚才的集体腾挪中险些绊倒。

“他们听不到的,不过你可真是个好人……”身旁的一个黑人大婶笑呵呵地说道。

艾瑞克没有听到似的,眼睛依旧盯着对面的车厢,脸色很不好看。

两辆车离得实在很近,我认出了那个险些跌倒的白人女孩儿正是他的前女友。是的,正是凯蒂,此时正带着几分狼狈和顽皮笑着直起身子,把手环在扶起她的一个白人男子的腰上。凯蒂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地铁,更没有看到仅仅两扇车窗之隔的艾瑞克,她的注意力都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身上——显然他们是一同上车的。

我们的电车忽然抽动了一下,而后顶着狂风艰难地开动起来,眼前的一切随之向后移去。风雨横斜的街景重新填满了车窗。电车很快进入地下,车窗外一片漆黑,玻璃上倒映着车厢里一张张晃动的脸。艾瑞克的脸在晃动中显得很模糊,有些看不清楚表情。

换乘的站点很快就到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告别。他什么也没说,把头转开了。

那天晚上暴风骤雨袭击了这个城市,而后便消失在了大陆气流中。

艾瑞克似乎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之后的几天里,他依旧早早来到店中,甚至比以前更早。我到店里的时候,他往往已经把座椅的复位工作全部完成了。花体字的菜单也已经在黑板上写画完毕,每一个甜品或者小食旁都配了有趣的卡通配图。他叫顾客来取饮品的唱声重新悦耳起来,与客人们打趣攀谈也一如从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然而我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又是一个周一。

一大早泰德就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很快要去中国旅行了。我在料理台上忙碌的手停顿了一刻,又继续工作起来。希望中国之行能改变泰德对中国的偏见。但我什么也没说,他会看到与他想象的不同的东西的,我想,事实胜于雄辩。

“也许我应该学一点中文免得被愚弄。”泰德自顾说着,完全不介意我毫不理会的态度,“你知道,我有个朋友在中国做英语老师很多年了。有一次他们问‘公车’在哪里,却被指到了‘公厕’ ……”

如果我从不认识泰德,我会跟他解释一下这两个词在中文里发音接近,容易听错,无关愚弄。然而他那个在中国生活多年的朋友没有告诉他这些吗?还是人们有时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我摇了摇头,依旧忙碌着手里制作的饮料。

“哦,泰德,我好羡慕你的旅行啊!”坐在不远处的白人大婶莎拉兴奋地加入了对话,“中国那么大,你打算去哪些城市啊?”

泰德终于掉转方向,拿着他的咖啡去找莎拉做听众了,“我那个朋友在深圳做英语老师,所以我会先去深圳。然后我会去桂林,再去西安看兵马俑。然后也许去北京看看长城。”

“你不去上海吗?我听说上海十分现代。”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对上海不太感兴趣,听说就是千篇一律的大都市。”

的确,和上海相比,这个城市是很有特色的——街面上的地铁到站时需要拉绳子喊停,简直就是古董。

“如果你只去看中国的古董,那你对中国的印象会永远停留在古董。”我忍不住远远冲泰德说了一句。

泰德微微愣了一下,“你是说我该去上海吗,雷?可我的朋友说那里夏天很热,更糟的是有时会供电不足。”

我顿时疑心自己又落入了他的陷阱,不由懊悔不已。

“雷……雷……”托尼忽然在一旁小声叫我,我抬头,看见他正暗戳戳地指着通往停车场的后门。

“什么事?”

他翘着手指在嘴唇上做了个轻声的示意,而后又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清理桌面的艾瑞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暗暗点了下头。

“雷,你真的建议我去上海吗?”泰德端着他的咖啡过来追问道。

一时没有新的客人,该做的饮料也都做完了,正是我抽身的时候,“是的,那就是我的建议。”我加重语气说道,而后便跟着托尼走出了后门。

一个没有盖子的纸箱随随意意地放在后门边的水泥地上。

“这是什么?”我眼神疑惑地看向托尼,却见他也正期待地看着我。

“我还想问你呢。”托尼失望地说道,“我今天来的比你还早,进店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儿抱着这个纸盒子正和艾瑞克说话,她肩上背着一个celine的包包,脸上的妆画得很精致,腰上挂着磁卡……”

“他们说了什么?……”我提醒他别偏离重点,同时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凯蒂。

“艾瑞克看见我,就对那个女孩儿说了一句‘放到后门外’吧。那个女孩儿就把盒子放到了这里,踩着高跟鞋走了。那女孩儿走后,艾瑞克把好多东西都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只留了这些。”托尼眨了眨刷着睫毛膏的眼皮,“他们是不是分手了?”

我明白了这是前任退还东西的情节,不过跟我从美剧里看到的略有不同,我还以为都是当事人自己去取的,想不到还有亲自来送的。

“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又问道,“就是这件事吗?”

托尼的脸色微微囧了一下,“雷,我不是要打听别人的私事,我是关心艾瑞克……”他仿佛也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有些苍白,有点说不下去了,而后他忽然指了一下盒子里的东西,“哎——原来艾瑞克喜欢这些……女孩子们就不一定啦……”

我低头看了一眼,纸箱子里除了几本书和几件旧T恤,最醒目的是一本旧版的意大利歌剧黑胶唱片。封套上印着一个跪在樱花树下的身穿和服的女人,厚厚的白粉下是一张西方女人的脸。 封套的旁边写着《Madam
Butterfly》(《蝴蝶夫人》)。

“我的天,这个女歌唱家长得甚至都不像亚洲人。”托尼摇了摇头,兀自走回咖啡馆中去了。

太阳正一点一点灼烧起来,我把那纸箱子挪到了檐影下,犹豫着该不该去提醒艾瑞克留在后门外的这个纸盒。或许他不愿去面对那些东西代表的一段失败的感情,或许他是真忘了,但我知道这种黑胶唱片是不能暴晒的。

我这样想着推开了后门,却微微愣在那里。

艾瑞克撑着手臂趴在柜台上,正神情专注地盯着某处——咖啡馆尽头的水泥柱子旁,一个纤细的亚洲女孩的身影正望向街对面。

感受到我的走近,艾瑞克低声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跟踪他们……”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她还没有放下他。”

我一瞬间就被这个理由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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