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晚上是带着什么心情回到住处的了，只记得酒吧里发生的一切进入了我的梦境——那个亚洲女孩儿反复变幻着形貌，一会儿变成阮真一会儿又不是；艾瑞克的时而尖刻时而痛苦的声音追逼着我；一种混杂在烟草中的似曾相识的气味长久地刺激着我的太阳穴。
第二天早晨，当我扶着昏昏沉沉的头从床上坐起，完全没有饮酒的我竟然有一种宿醉的感觉。片刻之后，我想起了艾瑞克在酒吧门口说的最后那句话。我忽然清醒过来，抓起枕边的手机拨了他的电话。
无人接听。我又拨了两遍，依旧无人接听。我调出了罗杰警官的号码，思量着是否应该把昨晚的事告诉他，却忽然想起了艾瑞克昨晚最诛心的那句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的报告把他卷入了这件事，才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我拧着眉把手机丢开了。
吃早饭时在厨房里遇到了室友，他一见我便说道：“昨晚你脸色不太好，我也没多问。你不是说还要送个朋友吗？”
“他临时改了主意。”我随口说着，拉开了冰箱的门。
“哦……当时酒吧门口站着个白人青年，一直看着你走出来，看样子好像已经喝高了。我当时还以为你说的朋友是他呢。”
我的手停在冰箱把手上——艾瑞克不会酒驾出车祸吧。
“……对了，刚才房东打电话过来说水管工今天会来修水管，你上午在家吗？”室友问道。
“改约其他时间吧。”我不动声色地关上冰箱的门，“我上午有事要出去一趟。”
吃完早饭，我立刻跳上了开往雅典咖啡馆的地铁。
周末的地铁非常拥挤，车厢里都是趁着刚开学课程还不紧溜出去玩的本科生。几个年轻的亚裔女生在第三站挤了上来。我的身边一时鸟语声脆。
我再次想起了昨晚酒吧里那个女孩儿。昨晚我曾以为是当时的环境使我产生了似曾相识的错觉，但即使和眼下的这群亚裔女孩儿比起来，那个女孩儿仍和阮真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相似性。难道我也是脸盲，或是被妆容影响了判断？我忽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瞬怀疑。不，艾瑞克和我的判断是一样的。即使我和艾瑞克的判断都出了错，阮真为什么要去一个男同酒吧买醉呢？哪怕因为托尼的缘故她有可能去那里，现在托尼已经死了，她有什么必要再去那里呢？这时，我意识到一个昨晚被我忽视的问题，艾瑞克是怎么知道阮真会去红墙酒吧的？是有人告诉他的吗？因为伪证的事，艾瑞克难道不是一直只和我共守着关于她的一切秘密吗？难道是酒吧里的人告诉他的？可是从酒保昨晚的反应来看，他并不认识阮真。能给出这样信息的人似乎比我和艾瑞克更熟悉阮真，这个人会不会与这一系列的事情也有着某种联系呢？
车窗外移动的街景忽然停住了。那个熟悉的黄粉墙绿线脚的房子再次出现在眼前。我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那间陈旧的咖啡馆里，如果……艾瑞克没出事的话。
※      ※     ※     ※
“早上好，想来点什么？”柜台后一个陌生的白人女孩儿问道。
我没回答她，快速转向室内，眼睛搜索着各个角落。周六的早晨，南镇的人大多还在睡懒觉，咖啡店里的人并不多。然而到处都没有见到艾瑞克的影子。
“中国男孩，他们说你不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窗边传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好久不见的泰德，看来他从中国回来了。可我今天实在没有时间和心情与他周旋。我匆匆朝他点了下头，拉开了通向后院停车场的门。停车场里同样空空荡荡。我失望地关上了门。
烘手机巨大的轰鸣声忽然从身后传来，哈坎从洗手间后廊走了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嘿，雷，欢迎回来。我还说中午找你一起在校园里吃午饭呢。”
“艾瑞克呢？他周末白天不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哈坎挠了挠头，蹙着眉说道：“他最近状态不太好。两天前忽然跟阿狄卡斯辞了工。今天本来是他工作的最后一天，不过早晨一直没来。”他指了一下柜台后的白人女孩儿，“丽塔就是刚才阿狄卡斯临时叫来顶替他的。”
“那你今天和他联系过吗？”
“我没打通他的电话......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我们昨晚一起去了一个酒吧，但我先离开了……”
“哈坎，两杯手冲。” 丽塔忽然远远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某种不满，仿佛我的出现影响了哈坎工作一般。
哈坎应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她是阿狄卡斯的一个亲戚。”
“你去工作吧，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在找他。”我无奈地说道，转身默默向门口走去。
“雷，雷……我去了上海……”泰德端着他的咖啡从身后追了上来。
“抱歉。”我没好气地说道，“我今天实在没时间。”
“不是你说我不能只看中国的古董吗？”泰德的声音里满是失望与不满，“如果不是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花了一周的时间在上海……”
如果不是你说……我也不会……
我忽然停住脚步，转身走回柜台边，“哈坎，上次在学校里遇见时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哈坎刚把两杯做好的手冲放到等拿区的柜台上，还没说什么，一旁的丽塔先开了口：“工作时间不能闲聊……袋泡茶都用光了，哈坎，你去地下室拿几盒上来吧。”
哈坎憨笑了两笑，“雷以前也在这里工作的，丽塔。”
丽塔瞪了一眼他又瞟了一眼我，给了我们一个“那又怎么样”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储藏室的灯坏了，雷也许能帮我打下灯。”哈坎冲我眨了下眼睛，“是不是，雷？”
“当然。”我心领神会地拿出手机打开了后置灯。
“你走前边，雷。” 哈坎帮我拉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地下室的灯什么时候坏的？叫人来修了吗？” 我扶着栏杆扶手沿着狭窄而陡峭的楼梯向下走去。
哈坎被什么耽搁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关门响，他的脚步声随即“咚咚”响起在楼梯间里，“昨天。还没来得及修。”
我很快便找到了存放袋泡茶的储物架。“在这边。”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机灯光照向他的方向。
哈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低头想着什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对了，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
“上次在学校里遇见时你跟我说的那件事，就是托尼认识马特的那件事，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哈坎抬起头，集中而刺目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断续而短促的阴影，有一种错位般的猛烈的扭扯感。
我的心底涌起一种奇怪的心悸，不自觉放低了拿着手机的手。
“我跟艾瑞克说过。”他停住了脚，伸手按了一下墙上的一个按钮，头顶裸露的灯泡忽然投下昏暗的灯光。
灯没坏。
我忽然隐隐明白了什么，“你……还跟艾瑞克说过什么？”
哈坎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还跟他说过在红墙酒吧见过蝴蝶小姐。”
“你认识阮真？” 
“不认识，但我一直知道她的存在。还是你和托尼帮我找到了她。”
“什么意思？”
“克里乌兰德角的蝴蝶小姐，那个跟踪女孩儿，这不是托尼说的吗？”
“你……为什么要找她？” 我机械地向后撤了一步，却顶在了身后冰冷的储物架上。
“我知道有人一直在提醒他们，才让我的计划一再受阻。我和那个白人男孩的事里不应该有她，更不该有她的妹妹。”哈坎声音低沉，眼神幽暗。
我没听懂他的话，但又似乎听懂了什么，“白人男孩儿？你说马特？……是……你！”
哈坎看向我，眼睛睁大了一瞬，仿佛被什么回忆刺激得即兴奋又痛苦，而后他的眼神松软下去陷入某种幽怨中。
咖啡馆内外无数回忆的影像卷着恐惧一瞬间向我涌来，我努力在其中搜寻着哈坎的踪迹，但一无所得，好半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地问道：“那托尼呢？……也是你？”
他看向我，一点点邪恶的笑飘出他的眼眶，“是你。”
“什么鬼话？” 
“我知道只要提醒你那晚托尼曾和马特接触过，你就会去警察那里报告的。不是吗？因为，你很厌恶托尼。”
“我没有……”
“你的厌恶是心里的，雷，你的眼睛藏不住的。”
“不是这样的。”我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他抬头看了一眼楼梯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异常安静。我忽然意识到他刚才已经关上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那是一扇防火门，格外厚重甚至隔音。
“别激动，雷。”哈坎再次看向我，眼神十分安适，甚至微微叹了一声，“其实，他本来也不在我的计划里，但没想到警察竟然这么快就摸到了“雅典”，不仅询问了你和埃瑞克，还让你想起什么给他们打电话。那我就不得不给他们点什么了。”
“所以，我们在校园里的“偶遇”根本不是偶遇。”
“的确是偶遇。”哈坎耸了耸肩，“不过这不重要，我总会找到你的。别误会，雷，我也讨厌托尼，他太像一只花蝴蝶了，跟什么人都认识。甚至还要跟那个蝴蝶小姐见面。”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哈坎嘿嘿笑起来：“艾瑞克这么多愁善感，我安慰了他几句，他就喝醉了，不仅把你和他的嫌隙告诉了我，还把蝴蝶小姐发给他的短信都给我看了。我这才知道，那个蝴蝶小姐竟然也认识托尼。那我就没有选择了。”哈坎摸着额角摇着头絮絮叨叨，仿佛这完全是他人的过错，又像是在说一件日常琐事，“托尼的块头挺大，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进水库……”
愤怒刺穿了我的恐惧，我沉声说道：“警察一定会追查到你的。”
“不会的。”哈坎的眼中露出某种隐隐的得意之色，“托尼的口袋里有一封“坦白信”。警察会认为这是一场情杀而后凶手殉情。”
“你以为警察会被你当傻子耍吗？”
“不是我，”哈坎朝我眨了下眼睛，“雷，误导警察的人是你。”
我的心底仿佛被什么重击了一下，“我没有……我……我是被你利用的。”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让你去报告他的话。如果你没有从心底厌恶托尼，或者认定他可能是凶手，又怎么可能被我利用? ”哈坎的眼睛犹如深不见底的渊泽里游动着水妖，“你不知道，托尼还跟我提到过你。他说雷很羞涩，说要鼓励你追求蝴蝶小姐呢。”
昨夜与艾瑞克争执中我何其坚定的无辜，这一刻忽然在我的胸中碎成了无数片，尖刺带芒。我抚住胸口，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告诉艾瑞克在红砖酒吧见过阮真？”
“我确实在那儿见过她。”哈坎的眼中带着某种愤恨之色，“至于为什么要告诉他，因为艾瑞克说不定可以帮我除掉她呀。”
我忽然想起艾瑞克昨晚最后的那句话，心底不寒而栗，但我仍是不信：“你不可能总是利用到别人，你不可能每次都算得这么准……”
“是吗？”哈坎观察着我的表情，“你昨晚和他去红墙酒吧时，他是不是和你说了很多亚洲女孩儿的坏话？”
“是你……”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人的心底一旦有了某种怨念，要点燃它就变得很容易了。更何况在这个社会里，你可以轻易找到每个族裔的坏标签。”哈坎的嘴角上扬吊着一个得意的笑， “我应该成功了。他今天不会出现了。他肯定找到她了。”
“你……你简直是个魔鬼。”
“不，你们心里的那颗种子早就种下了。”哈坎盯着我，“你和艾瑞克，你们都一样。”
我说不出话来，哈坎一时也没有再说什么。地下储藏室陷入一瞬死寂。我忽然意识到这寂静背后的意义，急速向楼梯间逃去。哈坎扑了上来，他短粗的身体犹如一个巨大的装满重物的麻袋将我撞到在地。我翻滚着企图挣脱，一双毛茸茸的手臂从后边缠住了我的腿，把我向后拖去。
我回身攥拳向他的下颌挥去。
他闷哼了一声，松开了钳子般的双臂。
我连滚带爬地向储藏室的另外一角移去——那里有一扇通向停车场的逃生斗门，虽然很少使用，但只要拨开一个插销就能打开。
哈坎却在身后又是一扑，手掌扼住了我的脖子。我撕扯他的手臂，却怎么也无法逃出他的钳制，“……杀了我……你也逃不掉……”我挣扎着提醒他。
“谁让你刚才来问我托尼的事……”哈坎喘着粗气，“顾不上了。”
恶心而眩晕的感觉漫涌上来，我看到哈坎壮硕的下巴在一片一片不连续的白光中悬浮着。
“你……为什么……要杀马特？” 我的舌头上忽然翻滚过一句话。
哈坎的手陡然松了一瞬，我看到了他扭曲的脸上真实的痛苦，然而也只有一瞬，他的手再次钳紧了，甚至比以前更紧，仿佛不只是要阻塞空气的进出，更是要捏碎我可怜的颈骨。
肺泡开始错位，四肢的无力如同水草缠上来，我在绝望中放弃了挣扎。
“砰！”
巨震将我甩向一旁，眼前重叠的白光开始退去，周围的一切急速沉淀坠地。辛辣的咳嗽从我的喉咙冲击而出，与几乎炸裂的肺泡争夺着有限的胸腔通道。当我从狂咳中恢复过来，我发现自己虚脱地蜷缩在储藏架下，额角剧痛，身边正传来搏斗的闷响。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见哈坎正把另一个人压在身下，双手紧紧卡着对方的脖子。他的下巴被身下的人擎住了，但那擎托的手臂正显见地松下去。
我从架子上抓起一瓶东西狠命朝哈坎的头顶砸去。
哈坎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又很快爬了起来。我跌跌撞撞地跟上去，抡起手中的瓶子又朝着他的后颈砸去。他迅速躲闪了一下，却被惯性带倒，撞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置物架倾斜，架子上的东西纷纷落下砸在他的身上和头上。浓稠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留下来，他摸了一把，忽然转身踉踉跄跄地向着一个光亮之处爬去——我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通向地面的楼梯，那扇门已经被打开了。
哈坎壮硕的身影跌跌撞撞爬上楼梯，消失在了那扇门后。楼上随即传来一片惊呼声，而后丽塔惊恐的脸出现在楼梯顶的门洞边。
“报……警！”还在地上的那个人用嘶哑的声音奋力喊道，“……快……报警！”
丽塔从门边消失了，几个店里的顾客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洞边，随即也惊呼起来。
“雷，你还好吗？”是萨拉大婶的声音，“泰德，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救我的人是谁。
“我不喜欢这些新来的店员。”萨拉大婶忽然抽抽嗒嗒地哭起来，“雷，你和艾瑞克为什么都不做了？ ” 
“……艾瑞克……”我骤然想起什么，也哑着嗓子喊起来，“……他要出事……快！让警察……快去找他……”
萨拉大婶止住了哭泣，也消失在了门口。
脖颈的剧痛开始蔓延，我虚脱地歪倒下去，和泰德并排躺在地上大声喘着粗气。
“我看见……他从包里拿……了……咳咳咳……一把手术刀……我知道……克里乌兰德角的事……”泰德断断续续地说着，“……你们……好久……咳咳咳……不……上来……”
“谢……谢你……咳咳……泰德……”我也喘着气，话不成句。
“我……是退伍……老兵 ……咳咳咳 ……还没生锈……”
“……嗯……嗯……谢谢……”
“中国男孩……你……不该……咳咳咳……不理我的……否则……咳咳……他……也……没机会……”
“嗯……嗯……”
“我去了上海……咳咳咳……中国地铁上的英语……可真糟糕……”
我艰难地翻转身子，把手压在泰德的嘴上，“就一次……泰德……就一次……你能不能……别说了……”
情绪的堤岸在这一刻开始崩塌。我趴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贴主:那不勒斯路于2022_02_12 9:37:1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