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饭局(小说)
又十年饭局(小说)现在不是十年前了。
胡小昌心里默念了一声,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想着约同学们吃顿饭,没想到有点曲折。
贺鹏明倒是一如既往地热心组织联络,最终,还一脸歉意地说:“老胡,现在不比上次了,你上次算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是省亲来着。这回嘛……怎么说呢,现在大家都有钱了……呵呵……”
十年前,胡小昌从美国回到家乡,那时,正是万物初萌时节,现在回想,也是经济井喷的前夜,这十年里,中国人有钱的班内证明是李阿大的小药物公司被收购了,拿了几亿的现金,到处游山玩水,修庙拜佛。回到老家的武其星成了主板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却忽然猝死,千亿遗产在身后,上演宫斗大戏。大多数同学也是变化极大,不论是从经济上,政治地位上还是从照片看去的外貌上,都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有几个算几个,挺好的,我就是想着见见大家,说说话。”胡小昌有些落寞地说。
“你也不要有落差,以前是众星捧月,美国华侨。你现在晚回来几年,这是要变成‘海带’啊”。贺鹏明笑着说。
当时,听说胡小昌准备在南方的三线小城家乡落脚长住,同学群里不知谁先说出来这个词,胡小昌问了一下才明白,“海带”是形容那些花大价钱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却找不工作“待业”在家的海归人士。
饭局安排在“得胜阁”,即使在这个二线省会城市,也只能算得上是二流饭店。胡小昌听包车的出租车司机这样说。
六位同学,三男二女加贺鹏明。虽然真人和微信上的精修图差了些意思,胡小昌还算没认错来的几位同学,大家寒暄过后,两三分组高声喧嚷、叙旧,然后推让落座。
以往,隐约是武其星坐主位,当然最后也是他大手一挥,谁要站起来付帐,他就直拍桌子,“坐下!坐下!吃菜、该喝酒就喝酒,该喝饮料的喝饮料!”
武其星那时就隐隐显示出来财大气粗的底气,虽然胡小昌和武其星在同学中算是平淡之交,可上次回来,武其星做东,大家都是笑着默认了,“反正武老板最不差的就是钱。”
大家落座,主位空着,李阿达一扬手中的佛珠手串,拧腕看了看表,问“还有谁来吗?”
贺鹏明是个直人,凑过去,“李总,没谁了。老胡的意思是,这个位置留着,上菜也方便。”
其他几个也都依次入座。
“欢迎回归啊!”贺鹏明站起身,酒杯划了个圈,最后定在胡小昌面前。
“谢谢。”胡小昌站起来,“谢谢老同学。”
同学们站起来,碰杯。一饮而尽。
胡小昌看了一眼主座,摆着空碗筷,放着一小杯白色的饮料。“这一杯,敬一下武其星吧?”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老武,敬你一杯。”胡小昌说罢一饮而尽。
李阿达眉头微皱,一闪而逝。
大家坐了。
何丽娟和江琪两位女同学客气地举起饮料杯子,和胡小昌碰了杯,一圈过后,贺鹏明大嘴一咧开始漫扯。问胡小昌的行程,在美国的别墅农场豪车。
当然,最后的结论都是,原来美国的钱多,豪车别墅,现在在国内看来都是过眼烟云,不值一提了。
“老胡啊,你不是去年回来过吗?怎么没见大家?不想见大家?”李阿达问。
“也不是,前年回来,是因为国外的一群谈得来的朋友们,捐了一个小学校……”胡小昌说。
“捐学校?还捐学校?”李阿达哧地笑了一声。“现在还捐学校?”
“怎么了?”胡小昌问。
“你没听说吗?那个香港的明星,发愿要捐一百所学校,后来采访,他捐的好多学校不是荒废了,就是改了养殖场了……有些地方,有些人,不值得……”
“也不能都一概而论吧?”贺鹏明说。
胡小昌一笑,“但行好事,无愧于心吧?”
“那是,你看咱李总,捐了有二十座庙了吧?身家也越来越高了……”贺鹏明说。
“二十七座了。”李阿达双手习惯合什,笑着更正贺鹏明。
“对对,咱李总,身家也上了二三十亿了吧?”贺鹏明说。
“哪有,不要胡说。”李阿达微笑着扫了一眼那两个女同学。
“对了,老胡,你不是要修游泳池吗?李总刚建了两个大水池子……”贺鹏明说。
“你自己家要修游泳池?”李阿达问。
“不是,前年回来,老武说要捐建个游泳馆,他人不在了,我没那么大能力,现在的钱就认捐两个游泳池。”
“哦……老武……可惜了……”李阿达说。
“不说这个了,怎么没听说过,你在哪儿建的游泳馆?”胡小昌问。
“刚建的龙山真武庙的发愿池。”李阿达说。
“是呢,阿达现在是大善人,架桥修路,修庙修佛的……”江琪嘻嘻地笑着接过话。
“可惜,好人不长命。”一旁边的何丽娟轻声说。
“老胡,你也该敬一敬我们的班花啊?这也是你有面子,平时我们都请不出来她。”江琪戏谑地笑说。
“她”是何丽娟。
胡小昌刚才初一见,虽然心里有准备,还是五味杂陈。
岁月是把刀,是雕刻的刀。当年上学的时候,何丽娟是系花级别的才女,长相是典型的南方小家碧玉,说话声音又软又糯,功课好,乐意助人,暗恋她的人不计其数,李阿达是最先被淘汰的那一波。后来,何丽娟毕业嫁了一个高中同学,据说家里有权有势,只是若干年后男方父亲被双规了,之后很长时间,日子过得黯淡艰难。
李阿达后来发达了,老婆是老家的旧相识,另外还养着一个小护士,生了儿子,老婆只有个女儿,就忍气吞声地装不知道。
偏偏这样的李阿达信了佛。
“是啊,当年,娟儿最给老胡面子了……大家都说你们关系不一般呢。”江琪酸溜溜地笑着。
“这话,不能随便说啊。”胡小昌急忙摆手。
“怕啥,都是老同学了,这把年纪了,有啥不敢说的。娟儿早离了。一个人过呢。”江琪说。
“哦。”胡小昌扭头看了一眼何丽娟。
“早就离了。”何丽娟说。
“是呢,当时我说,干脆找阿达一起过吧,丽娟不同意,是不是她心里有人了?”江琪调笑着说。
“是啊,丽娟当年可是系花呢,我哪配得上呢?”李阿达说。
胡小昌悄悄看着何丽娟,脸上淡淡的,嘴角一丝苦笑。
人哪,真太难说了。
江琪当年就是个傻大姐一样的人物,又矮又胖又黑,却来自一个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感觉无比良好,和哪个男生都能谈得来,却没一个男生追她。毕业了,嫁了一个搞土木的愣小子,正赶上基建大热,她老公从小公司做成大公司,据说也是身家上亿。江琪也不上班了,全职在家帮保姆带两个孩子。
胡小昌眼前总飘过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人人追的系花,落魄到这种地步。
何丽娟穿件灰色的长外套,样式一看就是几年前的,侧面磨得有些光,刚才灯下,胡小昌正好和她眼神相对,何丽娟微微一笑,胡小昌匆忙点头微笑,又忙着和其他人打招呼,射灯那时照在何丽娟的头发后面,宛如一轮光圈,映出二十多年前的青春飞扬的面庞。
灯下,何丽娟挂好衣服,不经意地用手揪了揪裙摆,半截袖里侧,白晰的胳膊,粘着一缕不短不长的细线,是袖口脱线了。
“你说,是不是?”李阿达问。
“什么是不是?”贺鹏明问。
“杀人放火庙堂坐,修桥补路无遗骸。”何丽娟脸上笑着,满是皱纹,完全没有一点当年系花的优雅和美丽,反而有些许戾气。
“我也劝你,跟李总学学,修修庙啥的,捐什么学校?修什么公共游泳池?”何丽娟说。“老武,捐了多少钱?帮了多少人?最后,都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老婆带着钱改嫁了,儿子还得打官司要钱。”
胡小昌明知道何丽娟可能说得是气话,但还是觉得一阵发凉。大家离了钱,再没有其它追求了吗?
“说这些有啥意思?老同学多少年不见了,说点别的……”
说点别的?
生活没有交集,剩下的就是几十年前的旧时光,说来说去,玩笑来玩笑去,最后越来越乏味。
另外两位同学,张洪军和王嵊旅一个混机关编制,一个是银行中层,两个客气作陪,之后就扯着嗓子嚎歌,低头密语。
随着酒淡了,大家约好了有时间再聚,开始低头划手机,借口上厕所。
“你还好吗?”胡小昌找个机会,端着酒杯凑到何丽娟旁边。
“挺好。”何丽娟眼圈一红,低头又抬头,轻轻一笑。
“老武那年和我商量,要捐一个游泳馆,准备用轩志的名字来命名。”胡小昌说。
何丽娟眼圈一红,眼泪在眼里转了几圈,伸手抹了抹,说“谢谢你们还记得他。”
十年前,何丽娟的儿子,那个叫轩志的孩子,突然得了血液病,同学们那时候都还在上升期,一个个拖家带口,只有武其星凑了一笔钱,胡小昌知道这个消息,让人捎了几千美元。最后,何丽娟儿子拖了一年,也离开了。
年岁渐长,胡小昌越信那些最干巴巴的话:世事无常。
眼前的何丽娟也离了,贺鹏明说她现在一家公司后勤,就是打杂。偶尔还替人做家政。
胡小昌叹了口气,说“有些事,过去就算了。”
何丽娟一动不动,说“你说算了,就算了。”
何丽娟的儿子,据说是因为疫苗的问题导致,而当年,李阿达的那个医药公司,承包了全省百分之九十的疫苗供应,尽管“假疫苗事件”是李阿达卖了公司之后才暴光出来的,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胡小昌不知道怎么安慰何丽娟,只有这句话,记得特别清楚。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老武没做什么亏心事,也算好人一个,不一样早早猝死?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胡小昌问。
“看得出来,你也不容易。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何丽娟问。
“大概不走了,最多偶尔有事回美国吧。”胡小昌说。
“那,以后还有机会。”何丽娟说。
“嗯。”
正说着,贺鹏明大声说“同学们,李总还有安排,要不咱们先这样?”
他说完,转头看着胡小昌说“欢迎我们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
大家笑着拍手,胡小昌眼底一酸,五味杂陈。
“本来是想和大家说说老武捐游泳馆的事,大家都忙,就算了,这事就不张罗了。现在国内的人都知道,北美的华侨又土又穷还酸气,也没什么好西给大家,不过好歹是从几千公里背回来的小礼物,大家不要嫌弃。”
胡小昌指着墙边桌上,整齐码着几件包好的小物件,看体积大小,不会太贵重。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吗!谁也不许嫌弃啊?”贺鹏明大声说。
“老胡,你要真送一件加拿大鹅,我绝不嫌弃啊。”江琪笑着说。
“老胡好歹是挣美元的,我明白告诉大家,这些东西,没低于2000美元的。”贺鹏明指了指桌上的几件物品,说。
“好了,大家不要客气。老胡现在已经是西式思维了,送东西就是真心送,都是老同学,大家别客气。”贺鹏明把几位同学让到桌子前。
这就有些尴尬了,李阿达明显有些不屑一顾,又不好发作,远远坐在边上看着。江琪一脸天真地问:“到底是啥?是啥吗?”
贺鹏明包的礼物,当然知道,哪件是化装品,哪件是水晶饰品,哪件是返老还童药,哪件是最新的原型监测仪,还有一套袖珍野外工具。
他开着玩笑暗示着大家哪件礼物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何丽娟指着最边上不起眼的一个小布包,问。
“原来准备了七份,那个是凑数的,是老胡手抄的一套经。”贺鹏明说。
“丽娟,那套水晶配你,最合适不过,你就是不相信我的眼光,也该相信老胡的眼光啊?就算不贵,也真得很配你,你戴上一定特别漂亮。”贺鹏明满脸诚恳地看着何丽娟。
“算了,不想戴了。”何丽娟说完,顺手拿起那本册子。
册子还用薄布包裹着,她刚要打开,眼角就瞥见李阿达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里。何丽娟抬头看着胡小昌,微笑着说,“谢谢你,老胡,也谢谢老武……要不,抱一个吧。”
何丽娟开了头,轻轻抱了抱胡小昌。
她既然起了头,江琪也不能落后,大家有真有假地尴尬拥抱着告别。
酒足饭饱,带着礼物没入TY城的夜色。
第二天中午,那个陌生的号码响的时候,何丽娟正在检查那些客房的卫生。
“您好,我想问问您是不是何丽娟女士?”
“你是谁?”
“是这样?那个胡淼是不是您的朋友?”那个男人问。
“胡淼?”
“就是送你一本手写经书的胡淼?”男人说。
是胡小昌?
“您什么事?您怎么知道的?”何丽娟警惕地问,心里马上想到了骗子两个字。
“您别误会,我是胡先生的粉丝,一直收藏他的作品,他昨天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图片,上次他发图还是两年前呢,我是根据上面的题跋,好不容易找到您的……”那个男人说。
“您有……什么事吗?”何丽娟犹疑地问,昨天回去,她打开那个折页的书,确实是经书,她仔细看了一眼,觉得字写得真好,清秀飘逸,整齐清冷。
透着一股世外桃源的感觉。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愿不愿意割爱,把那本经转让给我,价钱,您随便开,按现在胡先生的润笔价,八十万以下都没问题,要是您能让他题上我的名字,还可以商量……”
何丽娟不记得那人后来又说了什么,她发着懵挂了电话。
怎么回事呢?是骗子吗?
给谁打个电话呢?江琪?贺鹏明?张洪军?王嵊峰?还是李阿达?
何丽娟拨通江琪的电话,江琪倒豆子一样说:“你还说你们没关系?你真的不知道?老胡最偏心你了,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了,你知道吗?李阿达真是个老狐狸,他给我打电话说,昨天晚上,他就觉得那本书有古怪,昨天他就问了一个朋友,说老胡可能是什么胡淼,得过什么兰亭奖各种奖,几尺的字就卖好几万美元,你那本册子,据说值好几十万呢……”
何丽娟在电话里解释了半天,江琪总是不信。
挂了电话,何丽娟看着窗外。
过了很久,电话叮叮一响。有人发来信息。
“轩志离开的时候,我写了一部分,老武离开的时候,我补齐了后半段。要向前看,人生就是世间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胡小星”
何丽娟抬头,看着窗外阳光明媚,照着千篇一律的雾蒙蒙天空。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模糊了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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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她仿佛醒来了,侧过脸,看着大学阶梯教室的窗前,站着江琪,两个抓鬏撅在脑后,像兵马俑。
“快,打饭去啊?”江琪说。
“你?睡着了?做梦了?”后边传来胡小昌的声音。
“我在哪儿?”丽娟问,眼里还有泪。 (原创作品,版权保留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Yanxiaoshi)
贴主:thfhsy于2023_03_07 20:54:5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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