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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民之歌之三:我和妓院老板麦克

送交者: 仁剑[♂☆★★声望品衔11★★☆♂] 于 2022-03-07 23:02 已读 13127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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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中午。

外面是横风冷雨,我缩在被窝里懒懒的不想动。忽然想起麦克,便拨了他的手机号:“麦克,在干嘛呢?”

“大冷天的能干什么?睡觉!车子被风刮得摇摇晃晃,连书也看不了。”电话里传来麦克没好气兼吐字不清的嘟喃。

“你现在在哪?我来看你!噢,我先出唐人街买点你喜欢的卤水鸭翅。”

“我在那普鲁斯大坝,老地方,老兄,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带点酒来!”麦克来了精神,语气里透着兴奋。

这麦克,不会和我客气。

我穿上保暖的衣服,开车出唐人街,买了一大袋鸭翅,一打啤酒,便直奔那普鲁斯大坝而去。

那普鲁斯大坝位于悉尼机场东面的海边,是为了保护机场和植物湾港口而设的防波堤。进入大坝前,会先经过一个大坟场。大坝晚上有铁闸关着,白天特别是夏天大坝周围会有许多钓鱼客(现在已禁止钓鱼),现在是冬天,加上风雨,整个大坝上冷冷清清,只有麦克的面包车,孤零零地停在大坝的尽头。

我的车子还没停定,麦克已拉开面包车的横门对着我微笑,脸上满是胡茬,头颅上是乱蓬蓬的金发,身上裹着毛毯,里面是皱巴巴的睡衣。

“欢迎欢迎!我的好朋友。”麦克两眼放光地盯着我手上的东西。

我走近他的车子,一股霉臭腥味扑面而来,我皱起眉头骂道:“FUCK!臭死啦。”

麦克笑嘻嘻地说:“这样省事,小偷也不敢光顾了。反正我闻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异味。”

“是吗?”我盯着他看:“生活就是这样,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麦克愣了一愣,笑道:“妈的别又来你的那套哲理了,喝酒吃肉!”说完他接过我手上的袋子和啤酒。我跟在他后头钻进车厢。

车厢里被褥衣服臭袜子胡乱地堆着,边上有几根钓鱼竿,钓鱼竿上方悬挂着一把用扳机发射的弓,旁边有一筒箭。这弓箭麦克是用来猎野兔的,他能够十射九中,我曾经试过,射了十支不但什么收获也没有,有三支箭过后再也找不回来。车尾有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一个煤气罐和一个小型煤气冰箱,靠车头汽车发动机的位置上面有一张可收放的木板,就成了饭桌兼写字台。

写字台上有一本书,我拿起来看了一下,看不懂,便问麦克:“这什么书啊?”

“这是西班牙文。这本书是介绍墨西哥音乐的。”麦克一边把食物放在桌子上一边说。

“你还懂西班牙文啊?”我惊讶地问。

“懂得不多,但音乐语言是相通的,两面比较,也就猜个大概了。”说着麦克用牙齿把一瓶啤酒的盖子撬开,递给我。我恶心地说:“你喝吧,我自己来。”麦克哈哈大笑,也不客气,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蓝湛湛的飞鹰刺青,自个儿享受起来。

我可没本事像他那样用牙撬,在他的钓鱼工具箱里找到起子,撬开一瓶啤酒,和麦克碰了碰瓶身,两人一呷啤酒一口鸭翅地猛吃。

“咂,你们中国人真会吃,这什么鸡鸭翅膀爪子的,也能做的这么美味。这些东西在我们乡下是做饲料用的。”麦克用旁边一块油腻腻的布擦了擦同样油腻腻的嘴巴胡子,不知是赞还是弹地说了几句,然后猛灌了几口酒。

“喂猪吗?”我告诉过麦克以中国的十二生肖计算他是属猪的,侃了他一句。

“哈哈哈!”麦克笑了起来:“你的民族自尊心挺强的嘛,放心!我对你们中国的文化只有仰慕的份。”

“什么时候你要去中国,我做你向导,保证你到时不只是仰慕,还要佩服到五体投地。”我自豪地说。

“绝对不会,我可不想让你的同胞把我杀来吃了。”麦克瞪我一眼,两人会意地又哈哈笑了起来。因为我曾经告诉过他:广东人特别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脊梁骨向天,都能吃!这五体投地嘛,不就是脊梁骨向天吗?这麦克可精灵的很。

“我虽然喜欢吃,但更喜欢音乐,最近我对这墨西哥音乐着了迷,真想立即就飞到那里,亲身感受一下墨西哥人的热情奔放。”麦克脸上露出神往:“我正在打工攒钱,待我的社区服务令一过,三年的破产令结束后,我第一时间去墨西哥。”

“中国的音乐更有内涵啊。”我的民族心还不是一般的强,总不忘赞自己的祖国一番。

“嗯,你送我的《二泉映月》、还有梁祝的小提琴协奏曲的CD,确实委婉动听,但不合我的性格,那些咿咿呀呀的什么北京戏剧广东戏剧(京剧粤剧)我更受不了。还有,我实在搞不清你的中国,风格太多了,到底那种音乐才能代表中国音乐?”

这我倒没有想过。中国历史悠长,幅员广大,这南腔北调的,那种才算是中国的正统音乐?我对音乐没有研究,答不了这个问题。突然我想起了什么,眼光变得严厉:“麦克!你这小子,是不是还不死心啊?”我知道墨西哥与相隔不远的哥伦比亚一样,也是毒贩横行的地方。

“你想到哪去了?放心吧,我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按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已经脱胎换骨了。我只是纯喜欢那种音乐,我们西方人喜欢简单,直率,来!我弹给你听。”麦克说完,用那块擦嘴的布擦了擦手,在车头副驾座拿过他的吉他,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我虽然不谐音乐,也听出里面糅合的鼓声、铃声、金属片的摩擦声,带着浓浓的拉丁风情。麦克更一展他的男中音,唱了起来。

雨停了,风势弱了,我拉开滑门,一股寒气扑脸而来,虽刺骨却清新。我递给麦克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靠在门边。麦克美美地抽了一口烟,继续沉浸在音乐里。

我看着他。现在的麦克看上去邋遢满身异味,我却觉得他比过去干净多了,他以前被酒色掏得浮肿的脸也透出健康的红润。

麦克原来并不是这么潦倒,他出生在悉尼南部五龙冈某处乡下地区,父母很早就离异,麦克中学毕业就来悉尼打天下,加入了悉尼地区一个臭名昭著的摩托车帮派,还成了一个小头目,之后又成了一家妓院的老板。

刚认识麦克时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当时他手下有妓女因事求助于我们社区中心,我奉命去他的妓院取资料,他爱理不理地在那里玩飞镖,把我晾在一边。我冷眼看着他拙劣的手法,嘴角微微露出冷笑,他斜眼看见,恼怒起来,把三支飞镖摆在我面前,要和我较量一番。

我自小学功夫,其它技艺没学到多少,玩飞刀倒有两下子,年少时常在女生面前炫耀。不过飞刀不同这飞镖,我没有十足把握,便对麦克说:我没玩过飞镖,你借这三支飞镖给我回家练,明天我再来和你较量。这麦克人也爽,一口答应。

回家我练了个把小时,心里有了个底。第二天我如约登门,对麦克说:我不懂那些飞镖的规矩,不懂怎么计分,反正谁接近红心谁赢,三支定胜负。麦克说好!并说我是客人,我先上。我也不客气,屏神闭气,先用飞刀的捏刃式甩出一支,噗的一声直中红心。周围爆发出喝彩声。再用握柄式甩出一支,这飞镖结构和飞刀不同,握柄时重心不好掌握,这支有点偏了,插在红心边缘。但周围的人客还是喝彩了,因为西人在玩这种飞镖时,都是捏着镖身,用同一个姿势甩出,哪有我这般甩法好看?第三支我摆了个童子拜观音的姿势,双掌夹着飞镖,这其实难度更大,但我不想让麦克小看,我默默地回想昨晚的练习,及小时候师傅教导的要领,手随心动,心到手动,啐的一声吐气,飞镖飞出,插中红心,并紧紧贴着第一支,这下是掌声如雷了。麦克脸上满是钦佩,亲手斟了满满一杯啤酒给我,竖起大拇指连声说道:“中国人,了不起!了不起!不比了,我输了。”

尽管麦克不再小看我,不过我和他还是没什么交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嘛。不过他的妓院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大家经常会碰到面,一来二往,也就熟了。我所在的中心不是执法部门,不像警察与麦克是死对头,还常常能帮麦克解决一些他不想理会的,有关他手下那些性工作者个人的琐碎事。

那时正是他最风光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路上走着,有人叫我,原来是麦克,正开着一辆黄色闪闪发亮的法拉利,他招呼我上车,我这辈子没想过能坐这样拉风的车,于是我兴奋地坐了进去,一路上还好奇地四处乱摸,还随着音响像麦克那样嗷叫。

麦克觉得好笑,打量着我说:“干嘛这么开心?这可是那些女孩的皮肉钱换来的啊。”他知道我对他的职业不以为然。

我说:“干嘛不开心,这车又不脏,那些女孩也不脏,脏的是你。”

麦克愕了一下笑了起来,伸出左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哈哈!有道理,哪个开法拉利的不脏?知道这法拉利的别名吗?PUSSY MAGNET!用妓女的皮肉钱可换来这台法拉利,这台法拉利又可以为我引来无数的女孩,这叫做经济规律、价值规律,懂吗?这台法拉利不是我的,不过我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法拉利。”麦克踌躇满志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麦克不满足于妓院的收入,开始涉足于毒品,只是他运气不好,用我日后对他说的话:脏也是要讲运气的。他才开始贩毒不久,就被“狗辈”出卖。中国人往往形容出卖别人的人叫“鼠辈”,港澳一带有另一种叫法是“二五仔”,不过我不明白,澳洲人通常都爱狗,为什么出卖别人的人被称为“狗辈”?

本来麦克的罪行是足够入狱的。但他不惜倾家荡产,请了个资深大律师,每天的律师费是两千澳元,律师运用如簧之舌,把麦克描述成只是被人利用的小角色,终于把其刑罚减轻,只判了个社区服务令。麦克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这一番折腾,足以令他破产,他自由了,却变成了一个穷光蛋。

麦克不需入狱,却要守社会服务令,每周必须有两天去救世军做义工。这段时期,我和他的来往密切起来。开始时他的情绪很低落,时常像一头暴怒的雄师。我对他没有表示出同情,也没有表示出蔑视,既不去评价他的过去,也不用大道理去鼓励他改过自新。

我只是对他说:选择怎样的人生其实无所谓,人生不过是一个体验过程,大自然根本没有什么对错,对错只是人的观念。对于对错特别敏感的人,即所谓是非、爱憎特别分明的人,也即是时下流行的所谓具有批判性思维的人,往往因一时的,或者仅仅某个方面的错,就会彻底抹杀过去的对或者其它的对,全盘否定自己或者否定别人。这种人的心灵,其实十分脆弱,很容易受伤,也就是“玻璃心”。

我超然的态度令他对我刮目相看,常缠着我讨论一些哲理问题。受我的影响,他也借一些佛教道教的书来看。记得有一次,他给我看一本英文版的道教书籍,为了形容人心的浮躁,书上在一个人像的头顶画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让我觉得相当形象及有趣。我告诉麦克:道教强调的是自我的修炼,佛教强调的是无我的觉悟,两者似乎矛盾,但其实是一种辩证的统一,领悟自我与无我之间的无碍,也就领悟“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为了节省开支,麦克买了一台二手面包车,把车厢作一番改装,做起了城市浪人。他不看电视不看报,闲时只流连在山水之间,重拾他年轻时的行径:钓鱼潜水打猎听音乐。他的心态竟因此而慢慢变得正常阔达。我常常去探访他,与他一道聊天或户外活动。坦白地说:尽管我自诩热爱大自然,但说到野外求生经验,我远远不及他。麦克教我钓鱼,教我看潮涨潮落,教我潜水,教我辨别野生植物,教我射箭,甚至还教我鸟语。

住在车里看似浪漫,当中的辛酸不为外人所知:没有地方洗浴,这是最大的问题,麦克常因去一些俱乐部或社区中心的浴室洗浴而遭人白眼。天寒地冻时,面包车里不保暖,夏季烈日当空时,车内犹如蒸笼,开着冷气也不顶用。更大的问题是,悉尼普通住宅居民不欢迎这些以车为家的人,麦克不能随便停泊在住宅区,居民见到总会投诉,一投诉警察就会来驱赶,麦克试过一晚被警察驱赶五次。郊外的国家公园夜晚是不开放的,同样会有巡逻车把企图留在公园的人赶走。近市区有提供一些露营地,但那是要收钱的,除非开车到百公里以外的郊区,那里有免费的露营地,但却不合实际。

麦克还在弹奏演唱。海风又起,我缩了一下,觉得冷。麦克似无所觉,忘我地沉浸在音乐里,努力用歌声诠释着生命。浑厚的歌声透过车厢,透过云层,在植物湾上空飘荡,飞扬……

(后记:这篇文章里的故事发生在十年前。最近的某一天,一位五大三粗花枝招展的女子摇摇摆摆风情万种地迎面而来,竟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原来是变了性还改了名字的麦克!当时麦克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水味扑脸而来,我差点因为一口气没透上来而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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