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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群众专政” 1 来自《伤感的提琴》

送交者: 加拿大国际出版社[☆品衔R3☆] 于 2022-12-01 15:59 已读 765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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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汪干部继续训话:“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打开毛主席语录第八页。”大家赶忙翻语录,一片沙沙声。汪干部却不翻,他是管我们的干部,水平高,能不看语录就背下来:“先学习第一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大家便一齐随着汪干部念了起来:“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汪干部又威严地盯了一下大家,说:“再学习一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有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这条语录对我倒是挺新鲜的,大概是专门对付我们这种人的。我斜眼看了一下别的人,大家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早已熟悉了。

    学习的开幕式结束了,汪干部就又背起了手,左几步右几步来回踱起了步子。电影里就常有这样的镜头,都是那些遇到问题的大干部们在做思考状。他眯缝着眼睛,轻轻摇晃着头,把脑门子上的皮肤憋出了五线谱,一边踱步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嘟囔:“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会犯罪呢?嗯?为什么呢?……”看样子他挺疑惑,就像电影《王子复仇记》里的哈姆雷特在背台词“To be or not to be?”一样。

    汪干部是小说里描绘的正派人物形象:高挑身材肩宽腰细胖瘦适中,大眼双眼皮一双剑眉鼻梁挺拔,应当说是一表人材。只是脸色有点儿白,和崇尚“粗黑的大手掌大印”的时代有点儿不太相符。但那身军装表明他是个转业兵。转业兵是个特殊的群体,脸白没什么,只要觉悟高就行。

    嘟囔了四五遍,踱了六七个来回,他猛地停住了脚步把脸转向了我们,像是找着了答案:“就是因为你们不重视思想改造,你们不学无术!”他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你们这些人不读书不看报,不懂法律瞎胡闹。”说到这儿,他猛地指住我们,从左往右划了个半圆:“现在,啊,你们是在哪儿生活的?啊?”他用手指头点住我:“你们生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可不是美国台湾香港澳门那种花花世界,不是地主老财横行霸道的所谓的自由世界。这里是劳动人民的天下,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懂不懂?”

    “懂。”大家齐声喊道。似乎犯人都挺自觉,知道不能让干部觉得他的话没人听,不能让干部觉得我们听不懂他的话,更不能让干部有冷场的感觉。

    “都懂了?”汪干部慢慢摇了揺头:“真的懂了吗?”看来汪干部明白大家都是言不由衷,是在敷衍他,便冷笑着表示了怀疑:“好,既然都说懂了,那你们就给我讲讲:什么叫做无产阶级专政。啊,谁站出来讲讲?本干部洗耳恭听了。”他伸出巴掌捂在右耳朵后面,转着脖子装出聆听的样子,同时用他自认为是威武锐利的眼光挨个把我们扫了一圈。

    大伙却都低下了目光,都知道你得让他感到他是个有威慑力量的人,那样你才能安全点。要是让他觉得你不怕他,你比他还厉害,那你就危险了。

    “你。”他的眼光瞄上了我,又指了我一下:“什么文化水平?”

“高中。”

    “我一看就觉得你像是个有点儿小文化的人。”汪干部似乎为自己的眼光敏锐而感到满意,脸色就略微晴朗了些。“大大小小,你也算个知识分子了。那么,就请你给我这个工人阶级大老粗讲讲,什么叫做无产阶级专政?”说完了,他就又把手背到了屁股上,把胸和肚子都尽量挺出来,做出一副自以为是非常庸俗的姿势,以此表示他是个真正的“大老粗”。

    “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在无产阶级的政党共产党领导下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团结广大人民群众实行的统治。无产阶级……”我按照政治课本上的定义,尽量完整地把无产阶级这个词的定义背了一遍。

    尽管汪干部总爱板着他那张威风凛凛的阶级斗争专政脸,他给我留的印象却还不错。我觉得他可能是个爱学习的正直的人,我也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不错,不错,的确不错,比我这个工人阶级大老粗真是强得太多了。”他点着头评价我的回答,我真的闹不清他是在称赞还是在讽剌我。“但是呢。”他猛一扭头。“我们为什么要学习理论呢?嗯?”

他把“呢”字读成“ni”,不读成“ne”,而且还要读出比别的字略长一些的重音,这是干部的特定作风。

    “学理论……学理论……是为了指导工作。”

“对对对,太对了。”他做作地轻轻拍了几下巴掌,就像一个文明的观众在演出结束时为演员拍巴掌。“学理论是为着指导革命实践。”右手食指往脚尖处一指:“那么,这是什么地方呢?啊?是毛泽东思想再教育学习班,是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方。”他又背起了手,盯着我说:“那么,就让我们把理论和实践结合一下,我再向你请教一个小小的问题:具体到你本人,具体到你们这些被专政的人来说,什么叫做无产阶级专政呢?”

“……”我回答不出来了。

    “回答呀,我的知识分子先生。嗯?”汪干部眯起眼,脸上带出了轻蔑的笑容。“别人理解不理解无产阶级专政,问题不大,因为他们不是专政对象嘛。可你们就不行了,你们就是专政对象呀!你们如果搞不清楚这个问题,那就有可能把自己给葬送了。而且一直混到死,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死了也是个糊涂鬼,是个冤死鬼呀。”

    看来刚才我不该如实回答汪干部的问题,我应该回答不知道。汪干部可没有跟犯人们讨论政治名词的兴趣,他不是政治老师,他根本就看不起我们这些人。

    “知道普列汉诺夫是谁吗?”看我无言以对,汪干部就得意了,又问。

“不知道。”我垂着眼摇摇头。尽管我知道普列汉诺夫是谁,但同一类型的错误我不能再犯了。

“想着你也不会知道。”果然,汪干部十分满意地笑了。“貌似有学问,其实不学无术。如果你能知道普列汉诺夫是谁,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汪干部又开始了他的来回踱步,一边像给自己讲课似地说:“普列汉诺夫就是把《共产党宣言》翻译到俄国去的那个人。他在他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里讲得很清楚:在阶级社会中,每个阶级都要有一个最杰出的人物来领导他们去奋斗。从历史唯物主义……”

    他开始了长篇大论,旁证博引滔滔不绝。但给我的感觉是他的论点并不太明确,论据也有点牵强。而且即便他的理论水平高,在这里宣讲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周围的人大都贼眉鼠眼形态猥琐,估计是流氓小偷者居多。跟这些人讲革命道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不,应该说是对苍蝇老鼠弹琴了。

    “而我们中国无产阶级的杰出领袖就是毛泽东同志,我们这个时代最革命的旋律是‘东方红’,时代的最强音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是最最最最伟大的音符……”

    肚里传出阵阵咕咕噜噜的声音,从凌晨被抓起来,先到派出所再到分局再到现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将近一整天没吃饭了。

    “你们都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吧,那个电影里面列宁不是对那个农民说了吗:我们要粮食,你们就得给;你们要是反抗,我们就镇压你们,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农民的真理。你们是不是觉得列宁不讲理呢?但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没有通用的道理可讲,专政就更不能讲道理……”

    他应当去哲学院去研究理论,当工人真亏材料了。

“毛主席说过:对一件事物要有个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只有在感性认识阶段认识得充分了,才能上升到理性认识,量变引起质变……”

    我斜眼看到周围的人虽然都还站着听,不少人却已眯上了眼睛。还有几个人在微微地晃悠着,似乎进入了轻度睡眠状态中。

    “我看呀,光给你们讲大道理不行,那是对牛弹琴!”后来汪干部也觉察到了这种半昏睡状况,就来了气,停住了脚步铁青了脸提高了音调:“一定要理论联系实际!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什么货色,都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癞皮货。”他挺了挺胸,恨恨地说:“一定要让你们对无产阶级专政有个感性到理性的认识,我让你们的思想来个飞跃。”

立刻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了。因为我看到大家都改变了无所谓的半昏睡状态,头都像太阳出来后的向日葵那样抬起来了,眼睛也都睁圆了,身子也都站直了,就像冬天惬意地闭着双眼正晒太阳的小老鼠忽然听到了猫的喘息声一样。只有一个干瘦如柴的高个子还是低着头。

    “王金山!”汪干部猛地大喝一声。

    “有。”那个瘦高个低声答应。

    “偷别人的烟了没有?”

    “……”高个子不回答。

    “偷了没有?”更严厉了。

    “……”还是无声。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啊。”汪干部笑了笑。“但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今天,你是非要逼着我汪干部拿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扫帚了。我不动动扫帚,你脑袋里的灰尘是绝对不会自己跑掉的。”

    汪干部不动声色地挥了一下手,姿势很优美。两边站着的那几个小伙子马上眉开眼笑了,就像急不可耐地想开始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把手里的长矛往门外边一撂就冲了进来,站在王金山面前示威似地挽起了袖子。他们红袖标上的小字好象是什么什么厂,下面的大字看得很清楚,是“文攻武卫”。

    一九六七年夏天,河南省好几派所谓的革命造反派组织像狗抢骨头似地乱掐一气。其中自称最造反的“造反派”组织“二.七公社”势单力薄,就策略性地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意思是他们造反是靠摆事实讲道理,但如果别人要打他们,他们也要用武力保卫自己。但事实上是“二.七公社”经常在力量强于对方的时候主动出击以武力取胜,只是在处于劣势时才喊这个口号以求免打。“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毛泽东的夫人)很欣赏这个口号,让上海的《文汇报》发表了。以后“文攻武卫”就在全国兴了起来,成了仅次于警备司令部的武装力量。这个再教育学习班就是厂里的“文攻武卫”组建的。因为这类能够关人打人审查人的机构不是正规的军队警察开办的,而是所谓的“革命群众”(其实都是工人)开办的,所以叫做“群众专政”。简称“群专”。

    “这小子到现在还不明白无产阶级专政是干什么的。咱们得帮助帮助他,让他提高一下认识,让他有个感性到理性的飞跃。”汪干部往后退了几步,摆头示意小伙子们可以帮助王金山“飞跃”了。

    小伙子们积极性高手法熟练,抓住王金山就是一个拐脖扫腿,王金山唿嗵一声便脸朝下趴到了地上。一个小伙子三下五除二把他的裤子褪到了腿窝,把他灰白少肉的屁股蛋和大腿都裸露了出来。一个小胖子压住他的上身,另外两个小伙子按住他的两条小腿,那个最壮的小伙子的手里不知怎么搞的就变出了一根粗粗的鞭子,在空中炫耀似地甩了两圈,“卟”地一声实实在在地抽到了王金山的屁股上。王金山“嗷”地尖叫一声,灰白色的屁股上立刻凸起了一道蛇一样的印子。

    打王金山屁股的小伙子仰起下巴冲大伙摆了个得意的笑脸,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本人这鞭子厉害不厉害?然后他又做作地把鞭子在空中转了两圈,又是“卟”的一下落在王金山的屁股上。王金山又嗷了一声,屁股上又多了一条蛇。小伙子似乎很欣赏慢工出细活的道理,有板在眼地把鞭子抽得认真踏实不焦不躁。正因为如此,他抽出的每一鞭都给人以足斤足两货真价实真实可信童叟无欺的感觉,让王金山的惨叫声一直在我们耳边回荡。

    小伙子用的鞭子是机器上用的将近一寸粗的橡胶大三角带,那玩意儿掂在手里就像掂了根软中带硬的橡胶棍子。打在身上既有挨鞭子的剌痛感,又有挨棍子的沉痛感,而且能打出内伤来。我曾经在六中见到过一个被这种鞭子打死的“保皇派”,嘴里流着血,内脏被打烂了。

王金山随着鞭子的运动一声连一声地嚎着,声音尖细婉转,让人有种和现实不相符的滑稽感。每一声嚎叫的结尾处他都要来个大颤音:“哎~~哟~~哟~~哟~~”就像业余练习花腔女高音的小丫头在初练共鸣。而且还中气不足发音欠佳,又像走后门进入戏剧学校的童生在吊嗓子。只有那声嘶力竭的程度才让人相信这是真正的打人场面。

    打了大约十几鞭,骑在王金山上身的那个胖小伙子耐不住了,爬起来从那个壮小伙子手里抢过鞭子说:“来来来让我也玩两下。这速度太不过瘾,等你玩完了,我就该退休了。”也不管壮小伙子愿意不愿意,抡起鞭子就急风暴雨般地猛抽起来,就像练武术的人耍九节鞭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王金山的花腔女高音不练了,变成了杀猪般连续的嚎叫声。

    “好了,停。”小胖子打了有二十多下,汪干部伸平了左手,掌心朝下,右手的食指顶了顶左手的手心,做了个蓝球裁判叫暂停的手势。然后走到王金山身边,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察看王金山的屁股。王金山的屁股已经不是原来的皮包骨头了,变得丰满了,像是美容师在他皮下垫了一层脂肪。颜色也已经不再是灰白色了,成了一片红紫,还泛着黑青。

    “王金山先生,此时此地,你的感觉怎么样呢?嗯?”汪干部微笑着,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轻轻问他。而王金山只是闭着眼轻声呻吟,不回答。

看王金山不回答,汪干部便抬起右脚放到了他的屁股上,王金山顿时混身一哆嗦。汪干部歪了一下嘴,然后面向大家威严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不但要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还要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王金山旧账末清又犯新罪,顽固与无产阶级为敌,我们就要把他打翻在地,还要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他低下头把脸转向王金山,微笑着问:“那么,作为一个已经被打倒了,而且又被踏上了一只脚的阶级敌人,你的感觉如何呢?”

       王金山还是轻声呻吟,不回答。应当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汪干部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褪掉了,脸色变阴了,大声说:“没听见我在问你吗?我问你呢!感觉怎么样?!”说着,他的右脚猛向前一搓。

    “嗷~~嚎~~不敢啦汪干部不敢啦……”王金山又嚎了起来。

    “说吧。”汪干部不用劲了。“说说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疼啊真疼啊汪干部,疼死了疼死我了汪干部,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的汪干部呀……”

    汪干部把头抬起来,得意地对大家宣布:“看到了吧,眼前这情况,就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所说的: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低下头问王金山:“你说,你,明白不明白这叫啥?”

    “明白明白,我绝对明白:这叫挨打,挨打,挨打……”王金山接受了刚才的教训,回答得很快。

    “你给我上升到理论上讲讲:这到底叫啥?”

    “我……”王金山是个小偷,他能懂得什么狗屁理论?他只知道掏钱包。他的理论就是你的钱包我要想法子拿走,还得想尽办法不能被你发现。

    “说呀!”汪干部的右脚又使劲搓了起来。

    “哎哟不敢啦汪干部呀汪干部……汪干部我就是个小偷我不懂理论,我笨我傻我憨我是乌龟王八蛋汪干部……我改了我再也不敢偷人家啦我的亲爹我的亲爷汪干部呀……”王金山支起上身把脑袋上下点着,像鸡啄米。

    “都看到了吧。”汪干部收回右脚,站直了。“今天表现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呢?是打人和挨打,是暴力表现的一种形式。可在今天这个特定的情况下呢?就是专政者和被专政者斗争的一种表现形式。也就是说,这种形式,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在你们身上的一种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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