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万象小说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坛主管理]

伤感的提琴 第一章(完)作者夏泊

送交者: 加拿大国际出版社[☆品衔R3☆] 于 2023-06-06 14:45 已读 1324 次  

加拿大国际出版社的个人频道

+关注

这里要交待一下:在1967年的收缴枪支的“9.15命令”下达后,特别是经过1968年声势浩大的缴枪运动以后,社会上的枪支已经基本上全都由“军宣队”或是“军管会”收缴了。但因为1967年抢枪时各个单位的造反派们门派林立各自为政,被抢枪支数量根本无法统计,个别枪支肯定有被私藏起来的。如果能收缴一支真正的“烧鸡”,这两个警察可能就会立功了。

“算了算了。”知道了我所说的烧鸡真的是烧鸡而不是手枪,再加上刚才已经仔细搜查过了,也没发现其它他们关心的东西,高个子警察就冲低个子挥了一下手,走到桌子面前,用食指在吉它弦上使劲划了一下,表情略微有点儿沮丧,撇了一下嘴唇,说:“哼!那帮子居委会的老婆子们真是,疑神疑鬼的,听风就是雨,想立功就瞎报告……”

“这会儿能让我穿衣服了吧?”我冻得几乎要打哆嗦了。

“哼!”低个子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就像肉店里卖肉的师傅掂半扇猪肉那样抓着我的胳膊就把我拧翻过来,高个子就用钥匙给我打开了手铐。严密的搜查没发现任何敌情,情绪自然就放松了。他从兜里摸出只剩下两三根的八分钱一包的《勤俭牌》香烟,递给低个子警察一支,伸手从桌子上拿起我的打火机点着,猛抽了起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就像从嘴里吐了一根白色的棍子。

“还干啥?”低个子警察嘴里也吐出了一根白色的棍子,问:“回去吗?”

“急什么急?反正没别的啥事,暖和会儿再说。”高个子警察似乎意犹未尽,不太想无功而返,就又猛抽几口烟,嘴里又吐出了几根白色的棍子,眯上眼似乎在想什么重要问题。等我穿好衣服,他像是刚想起来这次几乎要破门而入了,没有收获却动静不小,就又像没话找话一样忽然转过脸对着我问:“你的户口呢?啊?”

其实他真是明知故问。从前年开始,先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让学生上山下乡了;去年又来了个据说是林彪签发的《一号命令》,说是马上就要打世界大战,要坚壁清野,就把干部全都下放了。这中间的几年还兴过“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运动,把城市里的“闲杂人等”也都撮到了农村。所以到了1970年的春天,除了工厂以外,几乎把所有的城市人都赶到农村去了。一到晚上,省直机关这一片处处都是黑灯瞎火,即使能找到几个人,那也都是从农村回来的,十有九成九都是户口已经转到农村了。

“在我爸妈那儿呢。”我回答:“在公社。”

“既然没户口,那,那你就得跟我们走一趟了吧。”这下子就找到了带走我的理由,他把大拇指冲门外一甩,口气就像去搂草却拾了只兔子似的。草没搂着却捡了兔子,虽然兔子比草要珍贵得多,但捡兔子已经违背了搂草的初衷,所以他尽量让口气中表现出明显的遗憾。似乎他根本不想把我带走,带走我是我遇到他的运气,是我的福份。

“是王伯伯叫我回来帮他破‘四案’的……”看他们的敌情观念松懈了,我不失时机地亮出我自认为是法宝的东西。希望我祭出法宝他们就会网开一面。

“哪个王伯伯?”高个子警察警觉地问,斜着眼看我。

“什么伯伯叔叔的!别理他!”低个子警察因为被我的烧鸡欺骗了一次,没能让他立功,压根就不相信我的话:“王伯伯?还张叔叔呢!鬼话连篇!你还不如说是王洪文张春桥请你,那不更能吓唬人?就你这熊样。还能帮什么狗屁王伯伯破‘四案’?你要是能破案,还要我们这些公安干啥?共产党养我们这些人是吃闲饭的?”

“王伯伯就是王主任,是省革委常委。”我没必要跟他讨论我的破案能力,只要能见着王伯伯,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是省革委管政工保卫的……”

“少他妈瞎啰嗦!快走!”低个子警察伸手就把我往门口推:“别管是你的王伯伯张叔叔还是二大爷小舅子,都叫他去派出所找你去。只要他能管住我们,来个电话,我就让你坐在我肩膀上,我亲自把你扛回来。”

用不着什么传唤证逮捕证之类的啰嗦东西,警察的话就是我们老百姓的法律。那就乖乖跟他们走吧,否则还可能再被铐上,还是得让他们拎走,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按我所知道的一般惯例,估计要是再戴一次手铐就得加重处罚,就该是把一只手从脖子旁边绕到后脊梁骨上,把另一只手从后背处和那只手铐在一起,名叫“苏秦背剑”的背铐了。

没关系,我是王伯伯叫回来的,只要他一出面就没事了。这会儿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先顺着他们吧,老祖宗不是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吗?

但我的鼻血虽然已经不往外流了,嘴唇上却斑斑点点血糊哧拉的,就扭过头来对低个子警察说;“就这样去派出所?我擦一下鼻血不行吗?”

低个子警察瞪了我一眼,但估计想着这样去派出所,会让人产生他们对我动手了的嫌疑,就不推我了,恩准了。还好,脸盆里还有水,我把鼻血尽可能干净地擦了擦,就乖乖地按他们的意思,自动走在了他们俩的中间。

走出楼门口的时候,低个子警察拍了高个子警察一下,伸手向旁边指了一下,还把下巴也往那边伸了一下。我顺着他的指头指的方向,看到路旁的柏树墙后面隐约站着两个黑影,一动不动。高个子警察对那两个黑影说:“回去睡吧,桑主任,我们把他带走了。”

“唔唔……”黑影之一呜呜噜噜地不知嘴里说了些什么,听口气像是想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我听出来黑影姓甚名谁,估计是怕我从派出所放出来后报复她。但却没想到高个子警察刚才的话已经道出了她的名讳。

就这样,我被抓进了派出所,是被居委会的老婆娘“点”进去的,而且是因为她们把我买的烧鸡当成手枪了。多窝囊!

但我并没把这几乎是把我光着屁股抓起来的事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1)让这两个警察精神振奋的“烧鸡”,是真正的烧鸡而不是手枪,已经在我肚子里变成大粪了,警察们不可能再往下追了。2)是省革委(文革以前的省委)的王伯伯写条子叫我回城帮他破“四案”的,只要他一发话,谁都不敢再关我。3)我知道我虽然是这个派出所有点名气的人,却只是因为大串联时我偷越过国境到越南要求“抗美援越”,没别的事。4)我知道警察借查户口为名抓人的目的是为着找一个或是几个“反革命”,就是做“四案”的“案犯”,而我并不是他们拚命想抓到的那个反革命。要想证明这个问题做法很简单,只要一对笔迹就真相大白了。

在这儿还得说一下什么是“四案”。1968年底毛主席一声令下,把学生都赶到了农村,1969年底又把大部分机关干部都赶到了农村。把城市人赶到农村,自然会让城市人心生怨气,于是1970年的1月末到3月初,就有人在省革委周围的电线杆子上偷偷贴了四次小字报,内容都是对上山下乡颇有微辞的。第一张小字报贴出来后正好赶上了中央“一打三反”文件的下达,“破坏上山下乡”也立即被列入现行反革命行为之一,于是这4张小字报就被定为反革命标语,在毛泽东时代就简称为“反标”。因为是4张反标,所以简称为“四案”。

此时省会的“破四案”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大打人民战争,坚决破获四案!”、“揪出四案黑手,坚决镇压反革命!”……之类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省会隔不了几天就要查一次户口。名义上说是查户口,其实户口倒不重要,只要是他们认为是有嫌疑的人就都要抓起来,抓起来就审查对笔迹。尽管没抓住作“四案”的主谋同犯,却破了不少别的坑蒙拐骗、小偷小摸的案子。

我知道派出所肯定也会让我对笔迹,但正因如此我才心怀坦然。因为我的字虽然写得不好,却涂得龙飞凤舞潇洒随意,按我高中语文老师讽刺我的话说,就是“远看天马行空如云似风,近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绝对是“就此一家,别无分号”,肯定跟反标上的字没一点儿相象之处。他们只要让我写字,立刻就会明白他们抓错人了。我就自由了。

但从被派出所送到分局,按程序对过笔迹后,从审讯室出来回到大屋子才十来分钟,我的自信就不复存在了。因为排在我后面对笔迹的那个人从审讯室回来后就直接来到我面前,小声而又兴奋地问:“你真的偷越国境去过越南,还是半夜游泳过去的?”我当然不会放过自我表扬的机会了,就把我那段经历捡着“悲壮”的情节给他讲了一遍。说完后正兴奋着呢,他却告诉我了个坏消息,让我如同三九天兜头浇了一桶冰冷的雪水。

他说他对笔迹的时候那几个警察正在议论我。一个警察说笔迹基本上都对完了,要是都对不上,就让他们都滚蛋吧。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察说不行,刚才那家伙(指我)19岁就敢半夜游过红河跑到越南,胆子也太大了点儿吧。虽说是云南公安厅给他做过结论,说他没叛国言行,可到如今他被遣送回来已经三年了,谁敢保证这三年里他没干过别的什么坏事?就算他没事,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能没事,没准还能挖出个把案子来。刚刚老王来电话说他们的学习班挖地道缺人手,我看就把他(指我)放老王那儿再查查吧……

看来一时半会我是难得自由了。

在分局里饿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高个子警察把我叫了出去,一出门就又像今天早上那样,被两个等候在外面的人给摔倒按到了地上,双手被拧到身后戴上了手铐。戴的也是背铐。我看到这次给我戴铐的人没穿警服,身上穿的是工人们平时穿的的劳动布工作服。怎么回事?警察怎么变工人了?

由不得我多想,那两个人把我拉了出去,硬塞进了一辆三轮摩托的边斗里。其中一位坐在我的身上,把我的头紧夹在他的腿窝里,就把晕头瓜唧的我给带走了。

    摩托一个劲儿地加油加速刹车拐弯,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后来伴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猛地站住了。等到允许我把头抬起来时,透过刹车带起来的黄色尘雾,我看到眼前是打开一扇小门的汽车车库的大门,旁边站着一个拿着把大锁的工人。摩托上下来的那两个工人拧着我的两只胳膊,把我架到了小门口,按着我的头,让我弯着腰把头伸进了车库里。一个人架起我的左臂,一个人架起我的右臂,把我摆成喷气式飞机的样子。一个伸出右脚顶我的左屁股蛋,一个伸出左脚顶住我的右屁股蛋,就像孩子玩恶作剧那样喜笑颜开地喊了一声:“一、二、三、发射!”脚往前踹的同时一起松了手,我就像是他们发射的导弹那样被踹了进去,几乎是平着身子飞进去的。

    就听得“嗵”的一声,我的头好象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撞得眼前金花直冒。我趔趄了好几下,最后扶住了墙才算没跌倒。

    “他妈的你瞎眼了!想撞到老爷们肚子里投胎?”没等我看清骂我的人是什么样,又是“嗵”的一声响,眼前的金花又冒出一大片,我就糊糊涂涂地躺到了地上。这一拳挨得真不轻。

    躺在地上,模模糊糊看到脸前是一双散发着浓重臭味的皮鞋。正想弄清楚这双龟裂的破皮鞋是属于谁的,从皮鞋上面伸过来一只又黑又肥的大手,抓着我的前胸的衣襟就把我揪离了地面。这时我才看到皮鞋的主人长着一张狞笑着的满脸横肉,那一拳是他给我的见面礼。

    “你他妈急个啥?跟狗抢骨头似的。”满脸横肉呲牙咧嘴。“也好,既然你想啃骨头,就让你尝尝猪蹄的滋味。”说着,把他那肥得像卤猪蹄一样的拳头高举了起来。周围的人跟着乱起哄:“揍他!”“叫他尝尝滋味!”“让他经风雨见世面!”……

    没吃过猪肉,谁还能不知道猪是怎么跑的?这种类似“杀威棒”的场面我在电影小说里看过多少遍了,干脆闭上眼睛抱住了脑袋静等挨打。这时听到铁门咣当一响,有人大喊一声:“汪干部来了,该学习了!”周围立刻就静了下来,拳头没落下来,我被撂到了地上。

我懵懵地环顾一下,刚才围着我的人都整整齐齐地溜着墙跟坐下了,就像幼儿园的孩子们看到阿姨来了就要“排排坐,吃果果”一样。大门哗啦一响,扭脸再看,铁门已经大开了。几个人在门口一字排开站着,离我最近的是位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的年轻人,两边各站着一个穿蓝色工作服套红袖箍,手上掂着自制长矛的工人。

    军装青年冷眼盯了我一会,说:“刘大毛!”声音不大。

    “有。”刚才打我的那个满脸横肉立即蹦了起来,一脸媚笑。

    “我多次强调:在我这里绝对不许耍狱霸作风。真理在我们无产阶级这一边,我们以理服人,不以力服人。你怎么做的?嗯?”年轻军装声音大了些,却低下头,眼睛盯住了自己的脚尖。“刚才,你是不是又本性暴露了?啊?”

“报告汪干部: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刘大毛陪着笑频频点头。“自从你上个星期五苦……苦……,苦苦婆……”

“苦口婆心。”汪干部不耐烦地提醒他:“连这么简单的成语都学不囫囵。”

“是是是,我一定努力学习,努力学习。”刘大毛赶忙虚心认错:“自从你上个星期五苦口婆心地哼哼教导过我以后……”

    “什么什么?!”汪干部抬起了头,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我……说。”刘大毛也疑惑了,闹不清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吱唔着说:“我……说……自从,自从你上星期五那天,你,苦口婆心,苦口婆心呀,哼哼教导我……”

    “真是胡扯蛋!”汪干部忍不住卟哧一下笑了,但马上又板起脸。“我什么时候哼哼教导过你了?啊?我会哼哼吗?我是头猪吗?你自己长了个猪样子,就以为别人都是猪?”

    “报告汪干部。”刘大毛赶忙解释:“我说的都是报纸上写的话呀,我可不敢瞎说……”

    “不看报是不看报,一看报就瞎胡闹!”汪干部打断了他的话:“那是谆谆教导,不是哼哼教导。以后少丢人现眼!”

    “哦……是是是,是谆谆教导,谆谆教导,不是哼哼教导。”刘大毛赶忙抛掉脸上的疑惑,又换上了媚笑。“自从汪干部上星期五谆谆教导过我以后,我是时刻严格要求自己,再也没敢耍过狱霸作风。这不,这家伙刚来,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刚才我们正教他学习《号规》呢。”他用手指住了我。

把看管我们这些犯人的工人都得叫成干部,是这儿的规矩。刚开始时我很奇怪:毛主席说我们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国家,工人应当是最骄傲的,干部算个屁嘛!为什么工人都想当干部呢?后来就想通了:让工人当领导阶级是德国的马克思的主意,而德国的大部分工人祖祖辈辈都是产业工人,不存在什么狗屁干部。我们中国的工人就大不一样了,中国的工人大都来自农村,他们对支书队长会计之类的小干部手里的权力感受最深。干部能恩赐给他们工分,给他们分红,能决定他开会时该不该挨批斗。所以他们不稀罕那个空头的所谓领导阶级,都想当个有实权的干部。

    汪干部没理睬刘大毛的巴结脸,眼光转到了我脸上。“新来的?”绝对的明知故问,要以此显示他是这里的当家人。

    “嗯。”我坐在地上,简捷地回答了他的明知故问。

    “嗯?!”能听出他那一声“嗯”透出了极大的不满意,汪干部眼珠一转盯住了刘大毛:“你不是说刚才正让他学《号规》吗?怎么学的?”

“站起来!!!”知道自己失职了,或者是怕汪干部追究刚才的谎言,刘大毛便冲我大喊起来:“干部问你话的时候一定要立正!要站立规矩!要双手紧贴裤线两脚开列六十度!跟干部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先喊报告!干部允许了才能说话!要站在离干部三米以外的地方!跟干部说话的时候要两眼平视,不能左顾右盼……”

    我站了起来,看到这间车库的东西两边铺着一寸多厚的草苫子,草苫子上铺着各色各样的褥子被子。这就算是地铺了,大家都规规矩矩地靠着墙坐在地铺上。

    “算了算了。”汪干部不耐烦地冲刘大毛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住嘴。指头冲我一点,说:“你,知道你来的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那好,你给我记住了:这儿是毛泽东思想再教育学习班,是无产阶级,也就是我们工人阶级,对无产阶级的阶级敌人实行专政的地方。你现在的身份是专政对象。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两眼观地。

    “这一会儿记住记不住,无所谓,等一会儿我会让你记得清清楚楚的。”他眼睛不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刘大毛。”

    “有。”刘大毛赶忙挺胸。

    “只要他老老实实,不许你动他一指头,听清楚没有?”

    “报告汪干部,听清楚了。”

    “他没带被子,今天你先跟他‘打老通’。”

    两个人合盖一床被子两头睡叫“打老通”,汪干部考虑得还挺周到。

    “是。”刘大毛回答得十分爽快。

    汪干部用指头点了我一下,往旁边一指。刘大毛便笑着冲我挤了一下眼,伸出指头冲我钩了钩:“过来。”示意让我跟犯人们坐在一起。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秩序正常了,汪干部就挺直了身板,双手又背到了两个屁股蛋上。眼睛转了一圈,说:“学习。”

    “全体起立!!!”刘大毛马上冲大伙使劲喊了一嗓子,大家都立刻起来站直了。看来刘大毛是犯人头头,是犯人中的干部。

    “现在,开始学习。”汪干部挺挺胸,从兜里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本。所有的犯人也都赶快拿出了毛主席语录本,捂在胸前。我没有语录本,就把右手捂在左胸前,做出手里捂着一本语录本的姿势。汪干部看我没有语录本,皱了皱眉头,问:“谁还有多余的语录,先借给他一本。”

    刘大毛赶忙说:“我这儿有我这儿有。”蹦到墙角处从铺上拿了一本语录递给我。自打文革开始后,语录和毛选的保有量绝对称得上富裕。

“东方红,预备……唱!”汪干部领歌了。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们齐唱,汪干部跟着一块唱。

每次学习以前都要例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程序,第一项是全体人员合唱“东方红”。听得出来汪干部还是有一定音乐素养的,音准,节奏,都把握得不错,还有共鸣。但我们这些犯人就不行了,犯人大都没有艺术细胞,缺五音少六律抠不住眼闸不住板,把节奏和音准唱得像瞅见了饿狼的羊群一样。因为中国的传统的地方戏剧和民歌小调大都是五声音乐,所以不少人就把7唱成了降7、把4唱成了升4,把陕北的《东方红》唱成了豫剧越调二夹弦。把汪干部唱得皱起了眉头眯起了眼,就跟吃了一大堆青杏酸倒了牙撑坏了胃似的。

    “东方红”唱完了足足有十几秒钟,汪干部的脸色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他仰起脸,把语录本捂在胸前,大声说:“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全世界革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全世界革命人民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他把语录本举了起来。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所有的人都跟着他齐声高喊,都把语录本举在头的右上方,向前方有节奏地挥动起来。每个“万寿无疆”往前挥两次,总共挥八次。

    等大家喊完了万寿无疆,汪干部又把语录本捂回了自己胸前,就像唱诗班的领唱一样脸色平静地大声说:“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语录本又举了起来。

“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大家再跟着他齐声高喊,手中的语录本再次举了起来,按“万寿无疆”的规格又向前挥了八次。大家挥语录的频率和高度都尽量和汪干部保持同步,以此来表明我们这些人虽然身为被专政对象社会渣滓,却都希望和汪干部一样,也都拥有一颗热爱无产阶级司令部正副统帅的红心。

大家喊“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时的节奏是相同的,都是采用了四分之四拍的节奏。前两个字各占一拍,后两个字各占半拍,第四拍是个休止符,如果用乐谱记下来,就是



















其速度大约为每分钟150拍左右。这种有节奏的祝愿形式类似现在的“说唱”,似乎是英语的“rap”,只不过吐字的速度要慢一些,但吐字的力度却要绝对的强。不像现在的说唱含含糊糊舌头伸不直,就跟跑肚拉稀急着找厕所似的。每一个小节要举着语录向前上方挥手两次,在“万寿”或是“永远”时挥一次,在“无疆”或是“健康”时再挥一次。不管是“万寿无疆”还是“永远健康”都要祝愿四个小节,所以总共须挥手十六次。

大家在喊“永远健康”时右手挥语录的频率、高度、力度和次数都和“万寿无疆”一模一样,由此可见“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同属于一个级别,都是全中国革命人民敬献给无产阶级司令部里正副司令的最高待遇。

然而我这个人爱瞎想,我想起毛主席语录里还有这么一段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可有时思考起问题来也非常认真。但这个认真往往会让别人说我是在钻牛角尖,是个拗蛋筋,甚至说我思想反动。比如说吧,我把祝褔正副统帅的这两句好词认真一思考一比较,就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发现。我觉得大家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出来(或者是喊出来)的话往往经不起推敲。

就说这个“无疆”和“永远”吧,它们应当是同一级别的,都是时间长得没边没沿无法想象的意思。但“万寿”和“健康”却绝对差了级别。“万寿”,只是长时间地活着,并没说明是怎么活着。有不少长年卧床不起吃药打针插管输氧挂水吸痰鼻饲透析的老病秧子,甚至是植物人,也都能活好长时间,但那种所谓的活着,对老年人说就是寿,却很痛苦,有时就会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还不如死了更痛快些。而“健康”则是活蹦乱跳舒舒服服地活,就是俗话说的“看那家伙活得真舒心、真滋润。”,所以大家才总结出这么一句话“不管啥好,都不如身体好”。真是至理名言呀!

这么往深处一分析,就会发现“永远健康”比“万寿无疆”的级别实际上要高出不知几个数量级。也就是说只要是脑袋没有大量进水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选择“永远健康”而不会选择“万寿无疆”的。估计林彪他们那一伙坏蛋在发明这两句祝褔词的时候就刻意打了埋伏,是将错就错,利用大家对毛泽东的深厚感情,利用中国老百姓都是刚从封建社会中走过来,传统思想上还以为“万寿无疆”是世界上最高级别的祝福词的幼稚看法,误导了革命群众。而真实意思是副统帅想比正统帅活得更舒服些。这就充分体现了林彪死后大家对他的评价:狼子野心!

但一贯伟大光荣正确的正统帅就看不出这一点吗?连我这个最讨厌喊“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因为谁都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的人都看出来了,毛泽东那么聪明绝伦伟大英明,他就会被那位小个子副统帅给蒙在鼓里吗?不!估计当时的情况是像后来说的那样:他老人家实际上是早已发现了林彪的狼子野心了,只不过老人家故意揣着装着不明说而已。那么,围绕着林彪所发生的一切事件,包括给他一个副统帅的帽子在内,都是毛泽东故意让他来个反动思想大暴露,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让他自取灭亡的。就像当年打右派时用的战术那样,他给副统帅林彪也来了个“引蛇出洞”。高!实在高!

不过我也想了,一般百姓没必要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认真万分精确,不可能说到就一定要做到。比如说吧,过日子就是吃喝拉撒睡,不是发射宇宙飞船撂原子弹,有必要花天价买精确到零点零零几秒的手表吗?绝对没必要!就像年青人激动时常说的“永远爱你”吧,可能吗?没准儿过不了几年就得吵嘴打架移情别恋闹离婚。就假定一辈子相濡以沫绝不离婚吧,能爱多少年?俗话说人生不满百,而地球早已经存在五十亿年了,活百十年就敢说是永远?也不怕用劲过大过猛了舌头会抽筋?所以说人在激动(或者是装激动)的时候说的话根本靠不住,谁当真谁是傻帽。

当然了,我只能把这些话憋死在肚子里。我知道:要是我敢把我的“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的联想内容给别人说了,我肯定就得当上双料反革命。就因为知道了我曾说过“林副统帅的两条眉毛有点儿像八点二十的表针”这句话,分局公安机关军管会的罗组长就多次把我摔了个鼻青眼肿闪腰岔气(他当过侦察兵,爱拿犯人练捕扑技术)。要是再加上这些“认真”的罪状,市公安机关军管会那帮人没准儿就把我“千刀万剐”凌迟三千六百刀了。

我那位倒霉的同桌刘常相不就是这样吗?他就是因为太认真了,硬是从林彪的什么“八.七讲话”(也许是“七.八讲话”,记不清了)中认真分析出了林彪有野心、反对毛泽东的潜意识,就写了匿名信给几大军区司令员,号召他们警惕林彪,被公安部定为“六六五”案全国通缉。1969年,据说是公安机关军管会为了表示对副统帅的忠诚,往上报了个枪毙(估计他们恨不得报凌迟,但新社会没那刑法)的处理意见,林彪批了个无期。这个“据说”应当是真的,因为以刘常相那样反对林副统帅(够得上“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了)的“罪行”,如果不报枪毙,肯定会被扣上个“对林副统帅不忠”的反革命帽子。而刘常相却被判了个无期,其中必定有奥妙,这奥妙肯定就是林彪亲自批的。

然而这就又应了“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那句老话了;或者就是鲁迅先生说的:狗见了每一个穿破烂衣服的人都要咬,有时并不一定是主人的意思。狗往往比主人更严厉(大意)。反正是刘常相判刑不到半年就赶上了“一打三反”运动,军管会就又给他扣了个“反革命抗拒改造犯”的罪名,运动的第一批就把他拉出来给毙了。真是俗话说的“命该三枪死,难逃一马叉”呀!

于是我又悟到:要想事事都“认真”,那可真是不容易的,或是可怕甚至是恐怖的。一定要搞清楚什么时候该认真什么时候该糊涂,那才是做人的诀窍。如果是别人借你几毛钱之类的鸡零狗碎的事,你尽可以认真,尽可以鸡肠狗肚斤斤计较寸步不让;但如果事关政治民族命运国家前途,可千万别认真,“上面”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毛泽东时代叫咱们打倒刘(少奇)、邓(小平)、陶(铸),咱就上街举拳高呼打倒刘邓陶;邓小平时代大家举着“小平你好”的牌子上街游行,咱就跟在牌子后面挥手高喊小平你好。准没错。

小时候总是奇怪,那么聪明的郑板桥为什么要“难得糊涂”。当明白人多好呀?谁愿意像街头上流着黄鼻涕满嘴吐白沫的二傻子那样过日子了?等到长大了,吃了大亏了,就明白他老人家为什么要装糊涂了。其实他心里亮得跟灯(起码60瓦以上)似的,比谁都清楚。他知道不能跟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混蛋们说真话(尤其是有权的混蛋),省得自找倒霉。

我们老祖先也总结出了不少经验,像“清楚不了糊涂了”啦、“傻人自有傻福”啦、“看透别说透,说透不是好朋友”啦、“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啦、还有过去酒店里高挂的“莫谈国事”之类的话,都是劝人为善的经验之谈。可惜我年轻不懂事,没把咱们老祖宗的教导放在心上,就只剩下吃亏上当了。唉,毛嫩呀!还有,还有那只该死的烧鸡。真香,真好吃,可又真让人恨。


 

喜欢加拿大国际出版社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内容来自网友分享,若违规或者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用户名: 密码: [--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创建您的定制新论坛频道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