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俄狄浦斯王
廖康
说起俄狄浦斯 (Oedipus)王，大家都会想到他弑父娶母，似乎是个十恶不赦的昏君。这有赖于弗洛伊德把男孩以至男人的精病症“恋母情结”命名为“俄狄浦斯情结”。其实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王不仅没有这种精神病，而且他是一位体格健硕、智力绝伦、品德高尚的君主。他犯天条是在反抗宿命中的无知行为，也是替父还债。他的悲剧体现了希腊人对天命不可违的无奈感，同时也体现了人在反抗天命中所展现的崇高品质。
俄狄浦斯王的祖上都是希腊名城底比斯(Thebes)的王以及缔造者。在此，仅追溯到他的父亲萊尧斯(Laius/Laios)就够了。萊尧斯是摄政王里库斯(Lycus/Lycos)带大的。他们不幸得到一对孪生兄弟来帮助建造城墙（顺便说一句，这两兄弟之一安菲翁(Amphion)有个金竖琴，一弹起来，石头就会飞来就位。那些试图解释建造巨石阵者也许可以研究这妙招）。这两兄弟野心勃勃，他们杀害了摄政王里库斯，自己摄政了。萊尧斯逃到比萨。对，就是当今比萨斜塔所在地。比萨国王珀罗普斯(Pelops)可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他擅长驾车，举办过一场著名的战车比赛，后来演化成为奥林匹克运动会。他好心好意地接待逃亡来的萊尧斯。没想到这个忘恩负义家伙，竟然把比萨王珀罗普斯最钟爱的儿子奎斯普斯(Chrysippus)劫走并强奸了，并致使受害者羞愧自杀。萊尧斯因此成为西方有史以来第一个鸡奸犯。珀罗普斯诅咒萊尧斯不得好死，并请求神明让萊尧斯死于自己的儿子之手。神明应允了。

萊尧斯回到底比斯城时，那对孪生兄弟已死，他便当上了底比斯王。这恶人娶妻后得到神谕：他不得与妻同床。否则，生下的儿子将弑父娶母。但他醉酒后还是与妻同床并生下一子。他令人把婴儿的脚捆住并扔到野外去死。孩子的小脚肿胀，所以得名俄狄浦斯，意思就是“肿胀的脚”。一位善良的牧羊人得到这孩子，但他也养不起，就把孩子献给了科林斯(Corinth)的国王珀里普斯(Polypus)。那个时代的希腊跟周朝相似，遍地都是王国，跟当今的县城差不多。但科林斯可不是个普通的小县城，因为那年头有一句名言“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科林斯”，就好比我们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北上广深谋生”一样。俄狄浦斯有幸给送到这儿的王宫来了。国王无子，看到这么个漂亮小子，嗯，就是脚肿了点，显然很健康，哭声嘹亮嘛，（脚疼得厉害，能不大哭嘛？）珀里普斯非常高兴，接受了这个孩子，把俄狄浦斯养大了。那时候的希腊真是跟周朝很像，王公贵族也有外号，正如周桓公黑肩，郑庄公寤生，晋文公重耳一样。而且比周朝更甚，虽然他是王子，但希腊历史学家就叫他“肿脚”，没有别的名字。
肿脚长成一个相貌英俊，体格魁梧的青年（算了，还是叫他俄狄浦斯吧，要不太容易误解）。王子的基因，又生长在王宫，能不健美嘛？他学得一身好武艺“投枪、击剑、驾车，样样精通。也学得一肚子知识，文辞、历史、演说，处处过人。国王珀里普斯将他视如己出。当然，没人敢告诉他其真实身世。但正如许多领养的孩子一样，俄狄浦斯还是难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疑问，便去请示神谕。神谕告诉他不要回家，否则他会杀死自己的父亲，并与自己的母亲结婚。古希腊人都笃信神明，这神谕可把俄狄浦斯吓坏了。他不敢回家，向邻国——底比斯——他的老家走去。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俄狄浦斯碰到了他亲生父亲的马车。他也是要去求神谕，看来希腊神话分明是在告诉人们别没事找事求神谕，无知才是幸福。这个罪恶的国王和他的家奴横行霸道惯了，冲着俄狄浦斯就撞过来，险些碾轧到王子的脚。若不是他躲得快，肿脚的外号恐怕就要被无脚代替了。王子可不是好惹的，他与萊尧斯的家奴打起来，一枪刺死了一个，另一个吓跑了。萊尧斯大怒，拔剑就刺俄狄浦斯。这父子俩，互不相识，在这三岔口打起来。老国王哪里是王子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被俄狄浦斯一剑刺杀。那个逃走的家奴跑回底比斯说他们碰到一伙强盗，双拳难敌四手，他好不容易才奋战逃脱，其他二人战死。
俄狄浦斯来到底比斯，那里的人民正在哀悼。不仅是国王遇难，而且有个人面狮身鹰翼的怪物正在吞食国人和过客。王后的弟弟克瑞翁(Creon/Kreon)宣称，谁要是能够杀死这怪物，谁就继承王位并与王后成亲。怪物名叫斯芬克斯，不仅凶恶，而且会出谜语，猜不出来的人心寒胆颤，许多去挑战的人都被它杀死吃掉了。俄狄浦斯不信那个邪，他去会见斯芬克斯。那谜语是“什么动物早上三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聪慧且善于比喻，他说：“那是人嘛。小时候爬，用四肢。成年两腿行走。老年柱拐棍，好像三条腿。”猜对了。这回轮到斯芬克斯心寒胆颤了，遂被俄狄浦斯轻而易举杀死。也有一说它翻身跳下悬崖自杀身亡。总之，俄狄浦斯为底比斯除了一害，成为万人称颂的大英雄。王后还年轻，仍美丽。俄狄浦斯当上倒插门的国王，很高兴。神谕成真，但他对自己弑父娶母毫无所知，而且暂时无害。
俄狄浦斯王与自己的母亲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都身体健康，智力正常。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总之孩子们都长大了，岁月似乎一直静好。终于，灾难来临。底比斯遭遇瘟疫。俄狄浦斯派王后的弟弟克瑞翁去请求神谕。神谕说这是因为杀死前国王的凶手一直没有被抓到，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天神降罪全国。俄狄浦斯王发誓一定要找到元凶，解除瘟疫。他召唤盲眼先知特伊西亚斯(Tiresias)来相助。先知明知缘由，却不肯说，并请求俄狄浦斯王不要再询问。俄狄浦斯王以为他装神弄鬼，空有虚名，便指责先知欺世盗名。两人吵起来，特伊西亚斯愤而离去并说：“罪人就是一个底比斯人。他既是自己儿子的父亲，又是他们的兄弟，还是他妻子的丈夫和儿子。”俄狄浦斯王认为这狗屁先知就会胡说八道。王后也对俄狄浦斯说别相信什么先知。当年她和萊尧斯还得到预言说他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结果却是被一群强盗杀死的。预言都是瞎扯。俄狄浦斯王还要调查，他派人去找那个当年目击萊尧斯被杀死的见证人。王后问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俄狄浦斯告诉她自己年轻时在一次宴会上，有人喝醉了，说他不是国王的亲生儿子。他去求神谕，得知自己会弑父娶母后就逃离了科林斯国。在来底比斯的路上他曾与人争执并杀死了一个衣着华贵的人和他的侍从。但王后安慰俄狄浦斯说，他杀死的肯定不是老王萊尧斯，因为老王的家奴说是一群强盗，不是一个人干的。


有信使从科林斯国来通告他们的国王去世了。俄狄浦斯王非但没有悲伤，反而高兴，因为他不再担心他会杀死自己的父亲了。但他还是不敢回国，因为他母亲还活着，他怕自己会乱伦。信使安慰他不会的，因为王后并非他的亲生母亲。这个信使就是当年把小“肿脚”献给国王的牧羊人，他因此得到国王的赏赐，在宫里当差了。得知俄狄浦斯是为了这么一个狗屁神谕而逃离科林斯国的，他把俄狄浦斯的身世说了出来，以免他继续恐慌。此时，王后明白了，俄狄浦斯就是当年他们抛弃的儿子。她悲痛万分，力劝俄狄浦斯不要再追查了，但他不听。王后独自走入内室。

此时，那个见证人被找到了，但他什么都不肯说。俄狄浦斯王声称要给他上刑，逼他说出一切。被逼无奈，见证人说当年就是他把小“肿脚”带出王宫抛弃。但他不忍杀婴，便交给了一个牧羊人，正是当今这位使者。而且，杀死老王萊尧斯的不是一群强盗，而是一个人，他是怕受责罚才编出那谎言。俄狄浦斯王明白了自己就是犯下天条，弑父娶母的罪人。他赶忙冲入内室，发现王后已经上吊身亡。他放下王后，拔出她的金簪，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他责备自己有眼无珠，不识真相，遂走出底比斯城，在荒野中流浪，惩罚自己，忏悔家族罪孽。王后的弟弟克瑞翁代理了底比斯的国政。
不用说，俄狄浦斯是无辜的。他的罪行不是有意犯下的，而是命中注定，也可以说是为可恶的父王萊尧斯偿还孽债。神话有许多成因和作用，其一可说神话是历史的影子。在文字出现以前，重要的历史事件都是口口相传。流传中难免加减并附上传唱者的解释，同时也反映了古人的自然和道德观念。待到文人把神话写下来，也会加入自己的阐释。当然，好的文艺作品不会直截了当地说教，但讲述神话，改编神话为诗歌或悲剧，事件联系，情节安排，文字写法等等，都会表达作者的观念。古希腊人相信宿命，认为人太渺小，太无力，躲不开那无所不在、强大无比的命运。尽管如此，古希腊人同时看到并将俄狄浦斯的悲剧展示给观众，让大家都看到，命运并非偶然或毫无关联的一系列事件，而是有前因后果的。同时，古希腊人，尤其是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俄狄浦斯是高尚的。他的崇高就在于他一定要探知真相，而且绝不文过饰非。他甘愿为家族的罪过而放弃王位，拯救国人。他甘愿为家族的罪过而流浪终生，安抚良心。如果真有天国，那里一定会有俄狄浦斯的位置。
2025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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