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当然，这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如果李贺能活到像李白、杜甫、白居易那样岁数，就一定可以成为更伟大的诗人。但李贺的天才是无疑的。他对于文字的驾驭能力也是惊人的。在短短的二十七年中，李贺诗歌文字的风格竟有着很大变化。例如《示弟》，便是展示李贺诗歌文字风格多样性的一个例子。
《示弟》是李贺在做奉礼郎的最后一年辞官回家时写的。奉礼郎是唐朝为朝庙祭祀做准备工作的打杂小官，官阶九品。李贺在元和四年（809年）春天来到长安，凭借没落的皇室血统做了三年奉礼郎。因为不受重视升迁无望，他感到绝望。于是，元和七年（812年），春，他辞官返回家乡昌谷。重新回到温暖的家中，李贺给自己的小弟写下这首《示弟》诗：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
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
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
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
醁醽，读作录零。醁和醽都是古代美酒。缃帙，读作先至，是浅黄色的包书布。古人不用书包，用布包书。当年陈寅恪在清华教书就是用一块蓝色的包书布包着他的那些线装书。那些书都是他多年四处购得的珍品至绝版，但在战乱迁徙的过程中丢失了许多。
李贺的这首诗与他为人所熟悉的那些苦心孤旨寻词铸句写出的作品大相径庭。这首诗叙述平淡，文字寻常，仿佛随口吟出，语气萧索，全然不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所做，倒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诗人的手笔。譬如苏东坡晚年写下的那首《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然而，如果稍加品味，便会感到李贺的《示弟》于“冲淡拙率”中仍然可以体会到手足温情，还有年轻诗人心中的躁郁不平。所以，这又不似苏东坡的那首《自题金山画像》平淡枯涩了，那是真正的经历过巅峰谷底，走过一生的风雨来到世界尽头的大师之作。不过，即便是洒脱透彻的苏东坡，在人生最后的《自题金山画像》中就真的完全没有了悲愤不平之气吗？
诗歌最后两句“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并不是说李贺有和马牛说话的习惯，向牛马询问对答，枭卢也不是枭雄的头颅。马、牛、枭、卢都是唐朝流行的一种投掷色子的五木博戏中投出的彩头的名称。五木最早称为樗蒲，用五块刻有不同图案的小木块投掷，骰子相传即由五木演变而来。简单说，枭为负彩，卢为胜彩。“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李贺在家中告诉弟弟：自己虽然一直多病，但至今仍然还活着。生活中总会不断地有事情发生，人生就像一场掷骰子的博戏，胜负在投掷间变幻莫测，但一切其实早已命中注定。所以，你只管投出手中的骰子，不必去过问自己投出了几点。
这一年李贺才十九岁。在家居期间他写下一系列诗作。这些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到了这一年的九、十月间，李贺在家里便再也闲不住了，毕竟是十九岁的年轻人，于是他想再次外出寻求出路。这时他已不能再参加进士考试，剩下的入仕途径只有两条：南行投奔节镇，或西行入长安凭借自己的皇室血统获得直接举用。对于应该选择哪条路，李贺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先来到洛阳，在这里找到一位算命先生为他算了一卦指点前程。卜算过后，便去了长安。显然，算命先生为李贺指引了一条通往黄泉的捷径。
（24）

李贺来到洛阳，韩愈和皇甫湜知道消息便一同骑马前来看望。年初，李贺科考前曾拜谒过两位前辈，这时便已是恩师了。韩愈与皇甫都十分欣赏李贺的才华。尤其京城科考时，李贺受到无端攻击，当时无人敢替他说话，韩愈这时冒着风险撰写了一篇雄文力挺李贺。只可惜最终也是无用，李贺还是惨淡退场回家了事。如今他正心情沮丧，对未来悲观迷茫，此时两位恩公屈尊纡贵前来探望，自然会令他的居处蓬荜生辉，为他打一针鸡血，让他容光重新焕发，如同历经累月干旱的小草，经过一场好雨又挺起腰身显示生机，毕竟年轻嘛。而此时如果他能逢时趁势写下一篇漂亮的诗作，为时人所赞叹传诵四方，那么这次拜访定会成为日后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于是，李贺果然提笔写下了《高轩过》。
《高轩过》当然主要表达对两位恩公的感激。李贺在诗中把他们称为能“笔补造化天无功”的“文章巨公”。李贺把两位来时的样子描写得十分威风，说他们俩都是宝马华服，气宇轩昂，“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看到他俩穿的华彩的朝服青如葱翠，胯下大马趾高气昂带着镀金的笼辔，李贺的耳朵里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这时容光焕发极度兴奋中的李贺很可能出现了轻度的幻觉。但其实韩愈当时虽为文坛领袖，可性格耿直，在朝中混得并不好，皇甫也一样。那时两个人正触霉头受到打击呢。接下来，李贺笔锋一转说自己“庞眉书客感秋蓬”，他的两条眉毛奇长，相互越界穿过了印堂，抱在一起，自李贺落榜后，更是日夜掰着手腕较劲，变成一片凄风苦雨展不开的愁眉了。现在他正在感慨自己像秋天里的飞蓬，时运不济啊！可谁知道在自己就要成为枯死的小草时，忽逢两位恩公如甘露降临滋润人间，于是“死草生华风”，他李贺活过来啦，风华又正茂。最后两句是说，他希望得到恩公的大力提携，将来由蛇变龙，大展宏图。“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冥鸿就是空中的大雁。明人胡应麟《诗薮》举“唐人歌行烜赫者”时，说“李贺《高轩》，并惊绝一时”。李贺出手不凡，此诗后人评价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