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在奔赴长安的途中，李贺经过潞州王濬墓，写下了《王濬墓下作》。
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
白草侵烟死，秋藜绕地红。
古书平黑石，神剑断青铜。
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
菊花垂湿露，棘径卧干蓬。
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夜风！
这首诗写得沧桑奇崛，悲凉有力。后来，李贺在长安写的名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或许就是这时在王濬墓前看到的“古书平黑石”“耕势鱼鳞起”所激发。就气质而言，我更喜欢这首《王濬墓下作》。
（33）
而诗人从家乡赶赴长安途经华山时，还写过《开愁歌华下作》。华下，非指花下，乃指华山脚下；华容也就是指暮色中华山的容貌了。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那时，傍晚坐在华山边的酒肆里，年轻的诗人满心忧伤一肚愁肠写下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美妙而黑色的诗句。李贺说自己在赶赴繁华的长安途中的样子是这样的：“衣如飞鹑马如狗”。他骑的马是瘦小得像狗一样的马，比《新唐书·李贺传》说的“每旦日出，骑弱马”还不如；比驴还不如。有时看李贺写的自哀自怜的诗句很有意思，就像是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
贳，音世，赊欠之意。“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壶中唤天”用的是道家典故。道家典籍《云笈七签》载：
鲁人施存常悬一壶，中有日月天地，如人世间，夜宿其中，自号壶天。
说，施存时时携带一只壶，白天饮酒，夜晚就走进壶中。那只壶中的酒上漂浮有一座岛，岛上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纷争变幻的人世间——地球！“壶中唤天云不开”，我觉得未必非要把它解释成诗人比喻时政的昏暗。这为什么不可以说少年人的忧伤呢？而实际情况是：一天早晨，施存醒来后发现唤开壶天的咒语不灵了。他冲着往日走出壶中的天门呼唤，“胡麻开门吧。”“胡麻，求求你开门吧！”但天空淡然，天空无喜无悲，施存仰头大喊：“胡麻，喂喂，你开门啊，胡麻，我要出去了，你快开门。你怎么不开门啊？求求你把门打开！开门！把你的门给我打开！”天门纹丝不动，甚至根本找不到那扇门了。施存于是就再也走不出这只壶，只能在壶中的世界生活下去了。壶中洞天成为了壶中洞天的故事，或者，事故。
华山之美在于险峻，是险美之极致。可李贺当年爬上华山没有呢？我们不知道。关于李贺我们知道得太少了。以其体格、性格推测，我想可能他没有爬过华山。他只是坐在华山脚下沉浸于自哀自怜的诗意，发出了几声叹息。从《开愁歌华下作》到《王濬墓下作》，一路之上这位骑着一匹如狗的弱马的年轻诗人可谓心中装满了青春期的忧伤。然而，这个天才男孩的一声叹息也成为流芳后世的美丽的诗歌。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34）
李贺觉得自己很不得意。
他是个苦命的孩子，一生没有什么人生得意，除了不幸，他有的只是才华和青春。
在当时李贺只是一个二流的小诗人，他的朋友也大都是默默无闻命运不济，他没有结过婚，没有妻儿家室，没有富贵荣华，短短的一生没有太多的快乐，没有多少舒心的事，闲来就只能欣赏个风花雪月，春去秋来，可是一提笔写下的就是这样的文字。
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可怜这小小的年纪腹中的学问也不少，可是诗写得这么苦。“思牵今夜肠应直”，是啊，不过是又一个秋天来临，如何就写出了这样的文字呢？《龙性堂诗话续集》说：
（贺诗）至七言则天拔超忽，以不作意为奇而奇者为最上。如《高轩过》之“二十八宿罗心胸”，“笔补造化天无功”，《昆仑使者》之“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宫街鼓》之“磓碎千年田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梦天》之“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秋来》之“不遣花虫粉空蠹”，“雨冷香魂吊书客”，诸如此类，真所谓“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者耶！”
这段评论提到的《昆仑使者》是李贺集集外诗。方扶南认为集外诗多有伪作，但对于这篇却宣布：“此乃真本，看他何等卓立”。也就是说，这首写得太棒了。王夫之对于“元气茫茫收不得”一句甚至做出“韩退之诸君终年大声疾呼，何曾道得此一句”的评论。
昆仑使者
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
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
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枝折。
何处偏伤万国心，中天夜久高明月。
这首诗历代评家认为，是借汉武帝求仙讽刺唐宪宗的求仙。但也可见死亡意象盘桓于李贺的意识里，每当下笔之时，就会流露出来，而且总是奇异且刻骨。如果说“元气茫茫收不得”写得浑然苍茫的悲凉，那么“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枝折”就是触目惊心的凄美。与其说这首诗是李贺在讽刺宪宗，不如说是这个年轻的天才对于时光流逝的绝望，刻骨铭心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