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尼茨:一位志在扭转西方哲学乾坤的实践哲学家(7)
莱布尼茨:一位志在扭转西方哲学乾坤的实践哲学家(7)
——莱布尼茨《实践哲学文集》编译者序
作者:段德智
莱布尼茨的道德哲学不仅以人的幸福为鹄的,而且还比较系统深入地考察了幸福的多重意涵以及我们谋取幸福的具体路径。其要点如下:(1)幸福即是“快乐”。早在17世纪90年代,莱布尼茨就在《论作为幸福科学的智慧》一文里,提出了将“幸福”和“快乐”“相互捆绑在一起”的观点。[126]之后,莱布尼茨在《人类理智新论》里又进而将“追求快乐和避免痛苦”说成是“道德学”中“不能加以推证的原则”,并且是其“最首要和最得到实践的原则之一”。[127](2)区分感官快乐和心灵快乐。顾名思义,所谓感官快乐所意指的是我们的感官感受到的快乐,而所谓心灵快乐所意指的则是我们的“灵魂本身感受到的一种快乐”。相形之下,莱布尼茨更加重视心灵快乐,他认为心灵快乐是一种更高档次的快乐,他称之为“愉悦”。但他也并未因此而将二者截然割裂开来。他以“音乐带来的快乐和对称带来的快乐”为例,指出:“感官快乐最接近于心灵快乐,并且是最纯粹且最确定的快乐”。[128](3)不过莱布尼茨又进一步将感官快乐区分为“感官快乐本身”和“感官快乐的滥用”两类,认为这样一种滥用的感官快乐就像我们吞食“味道很美,气味也很香,却隐藏有一种毒药”的水果和迎合“主动谄媚的敌人”一样,非但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反而会给我们带来苦难和不幸。[129]对于这样一种快乐,我们必须努力避免之。(4)我们幸福的“要点”“首先在于下述两个”:一是“心灵的满足”,二是“身体的健康”。[130](5)“理性快乐”概念或他所谓“源自理智或理性的快乐”概念。诚然,在莱布尼茨看来,凡快乐都出于对“完满性”的一种“感受”或“知识”,区别仅仅在于感官快乐由对于完满性的“混乱的知觉”构成,而理性快乐则出于对于完满性的“源于理智或理性”的理性知识。感官快乐由于其由“混乱的知觉”构成,便既不可能正确认识快乐主体即人本身的完满性也不可能正确认识实践客体的完满性,从而便非但不可能提升人自身的完满性和幸福,反而使人“产生出种种更大的不完满性”和种种不幸。与此相反,理性快乐由于其源于理性知识,源于“普遍真理”和“永恒真理”,我们便有望藉此提升我们自己的完满性,并增进我们自己的幸福。[131](6)与理性快乐和感官快乐相对应,莱布尼茨在《论作为幸福科学的智慧》和《论幸福》等论著里还提出了“持久快乐”(“持久愉悦”)和“当下快乐”(“当下愉悦”)概念,不仅将“幸福”直接界定为“一种持久的快乐状态”,[132]而且将“当下的快乐”或“当下的愉悦”(gegenwärtige Freude)理解成“不幸”或“悲惨”的造因,断言:“当下的愉悦由于其没有任何持久性,从而并不能构成幸福。实际上,毋宁说他很不幸,因为他为了贪图短暂的愉悦而陷入了漫长的悲惨处境。”[133]正因为如此,莱布尼茨才反复强调理性或智慧是一门幸福科学,一门如何获得幸福的科学。(7)推进人类幸福的秘诀除“理性”外,还有一个,这就是美德或者说“德性”和“德行”。在《论善意开明人士》一文里,莱布尼茨使用了“我们的幸福亦即理性和美德”的表达式,并且断言:“一劳永逸地确保他自己个人幸福的真正方法即是在有利于普遍的善(the general good)的职业中谋求他的满足感。”[134](8)“不安”(uneasiness)并非洛克所理解的“不快”(deplaisir),作为“感觉不到的微知觉”或“不可察觉的痛苦”,其实本身即是“一种相当可观的快乐,并且常常比善的享受本身还更有价值”,我们非但不应该把它看作“和幸福不相容的东西”,反而应该将其视为对于我们的幸福“倒是本质的东西”:“这种幸福绝不在于对最大的善的一种完全占有,……而在于趋向最大的善的一种持续不断的进程(un progress continuel et non interrmpu à des plus grands biens)”。[135]不把幸福仅仅理解为“对善的一种享受”,而将其理解成“趋向最大的善的一种持续不断的进程”是莱布尼茨幸福观的最出彩的一项内容,也是莱布尼茨对其幸福乃持续快乐定义的最恰当不过的注释。按照这样一种注释,幸福并非一种现成的东西,而是一种“无限增长”的东西,“可以说是一条自始至终快乐之路,而快乐只是走向幸福的一步和上升的一个梯级(est done pour ainsi dire un chemin par des plaisir; et le plaisir n’est qu’un pas et un avancement vers le honheur)”。[136]
莱布尼茨道德哲学的第三项主要内容是他对道德黄金律的全面理解及其对“无私之爱”的创造性解读。如所周知,在古代西方伦理学中,德性伦理始终处于主导地位。无论是古希腊的“四美德”(“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还是中世纪的“四枢德”(“智德”、“义德”、“勇德”和“节德”),归根到底都是一种德性伦理。总的来说,莱布尼茨的道德哲学与西方古代的这样一种伦理传统一脉相承。但相形之下,莱布尼茨更加崇尚“仁爱之德”或“仁爱之道”。这是因为在莱布尼茨看来,仁爱乃众多德性的成因,是德性中的德性。早在1693年,莱布尼茨就在《万民法典档案汇编》的“序”中强调指出:“一个好人就是一个爱人人之人(qui amat omnes)。”[137]之后,莱布尼茨又在《论幸福》等论著里,称“仁爱之心”为“美德的真正的试金石”,强调“一个人若没有仁爱之心”,“便不可能享有智慧”,甚至也不可能具有“正义”等美德。[138]
莱布尼茨所倡导的“仁爱之德”或“仁爱之道”主要是藉他对道德黄金律的多方位理解以及他对“无私之爱”的解读体现出来的。在西方传统伦理学中,人们往往只仅限于用一种消极的或否定的范式来理解和诠释道德黄金律(这种否定式的道德黄金律大体相当于《论语•颜渊》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莱布尼茨则进而提出或采用了一种积极的或肯定的方式来理解和诠释道德黄金律(这种肯定式的道德黄金律大体相当于孔子所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例如,莱布尼茨在《对正义公共概念的反思》一文里,在论述“公平规则或平等原则”时,就曾运用了这样一种“推己及人”的理性原则,断言:“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quod tibi non vis fieri aut quod tibi vis fieri, neque aliis facito aut negato)。”[139]孔子曾将他所提出的“推己及人”原则视为“为仁”的根本大法和人间正道,断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而《莱布尼茨论文与书信集》的编译者莱姆克也从肯定式的道德黄金律优于否定式的道德黄金律的角度高度评价了莱布尼茨提出和阐释肯定式的道德黄金律的卓越贡献。[140]
“无私之爱”原本是由法国天主教大主教和静修派神秘主义者费奈隆(fénelon)1697年在《对圣徒无私生命准则的解释》一文中提出来的用以排除“一切私利”的准寂静派观点。在莱布尼茨看来,费奈隆的“无私之爱”的根本弊端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它将“爱”的主体“虚无化”,二是它将“爱”的“无私性”“绝对化”。诚然,“爱”之为“爱”的根本秘密就在于它的“无私性”,但这里所说的“无私”所意指的当是对“爱的主体”的“利益”或“私利”的排除,而既非对所爱对象的“快乐—幸福”的排除,更非爱的主体因所爱对象的快乐—幸福而“快乐”的快乐—幸福的排除,正相反,所爱对象的“快乐—幸福”以及爱的主体因所爱对象的“快乐—幸福”而产生的“快乐”和“幸福”恰恰构成了“爱”或“无私之爱”的实质性内容和必要前提。正因为如此,为了解开“无私的爱之谜(l’enigme de l’amour desinteressé)”,莱布尼茨给爱下了这样一个经典的定义:“爱就是灵魂使我们在他人的幸福或满意中发现我们的快乐的这样一种行为或活动状态”,并且强调指出:这里的关键在于将无私的爱“与利益或放荡的纽带(the bonds of interest or debauchery)区别开来”。莱布尼茨进一步强调说:“当一个人真诚地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并不谋求他自己的利益或一种与他所爱的人的快乐毫不相干的快乐,但是他却谋求在这个人的满意和幸福中获得他自己的快乐(cherche son plaisir dans le contentement et dans la felicité de cette personne)。”[141]由此看来,英国哲学家布朗将莱布尼茨的“无私之爱”观点视作对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的一种“调和”实在有点牵强附会。[142]
莱布尼茨的道德哲学还有一项重要内容,这就是爱上帝。其实,在莱布尼茨看来,爱上帝并不只是他的道德哲学的一项内容,而且还是他的整个道德哲学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或最高目标。这一方面是因为“对上帝的爱(l’amour divin)无限地高于对受造物的爱”,[143]“神圣之爱(divinus amor)胜过其他的爱”,[144]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只有爱上帝,“才会爱所有的人(amat omnes)”,[145]才能够得到“最幸福的结果”。[146]不难看出,在莱布尼茨的道德哲学中,这两个方面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关联、互为因果、可以相互解释的。莱布尼茨在其于1697年致尼凯斯的一封信中写道:“对上帝的爱(l’amour divin)无限地高于对受造物的爱,因为值得为我们所爱的其他对象,就它们的完满性触动了我们而言,实际上构成了我们的满足或我们的幸福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另一方面,上帝的幸福(la felicité de Dieu)却并不构成我们幸福的一部分,而是构成了我们幸福的整体。上帝是我们幸福的源泉,而不是它的配件(non pas l’accessoire),而且既然这些可爱的尘世对象的乐趣能够遭受到其结果的损害,只有在享受上帝完满性的乐趣(la joussance de perfections divines)中获得的快乐才是确实可靠的和绝对的善(seurement et absolument bon),才没有危险或过度的可能。”[147]他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二者关系的一个明白不过的表达。此外,莱布尼茨在《伦理学的定义、假设和论点》一文里,在诠释“爱上帝”道德哲学的具体意涵时,强调指出:“不管是谁,只要他爱上帝,他就会尽力去了解上帝的意志。不管是谁,只要他爱上帝,他就会服从上帝的意志。不管是谁,只要他爱上帝,他就会爱所有的人。”[148]这就表明,在莱布尼茨的道德哲学中,我们对上帝的“爱”与基督宗教“三圣德”中的“爱”是具有明显的区别的:因为在这里,我们所爱的上帝并非基督宗教教徒所“信”的那种我们完全理解不了却对之充满敬畏的上帝,而是一个我们不仅能够理解而且还能够效仿的作为“爱人人之人”“理想人格”之化身的上帝。
注释: [126] G.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7,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2008, p. 87.
[127] G. 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5,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78, p. 81.
[128] Leibniz: Political Writings, edited by Patrick Ril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83.
[129] Ibidem.
[130] Leibniz Selections, edited by Philip P. Wiener,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51, p. 582.
[131] Leibniz: Political Writings, edited by Patrick Ril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83.
[132] Ibidem.
[133] G.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7,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2008, p. 87.
[134] Leibniz: Political Writings, edited by Patrick Ril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 105-106.
[135] G. 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5,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78, pp. 174-175.
[136] Ibid., p. 180.
[137]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3,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65, p.386.
[138] Leibniz: Political Writings, edited by Patrick Ril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84.
[139] Leibniz: Philosophical Papers and Letters,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Leroy E. Loemker,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69, p. 568.
[140] Leibniz: Philosophical Papers and Letters,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Leroy E. Loemker,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69, p.573.
[141] G..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2,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78 , p.577.
[142]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eibniz, edited by Nicholas Joll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p.411.
[143] G..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2,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78 , p.578.
[144]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3,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65, p.387.
[145] G. 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7, Herausgegeben von C. I. Gerhardt, Hildesheim: Georg Olms Verlag, 1978, p.75.
[146]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3,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65, p.387.
[147] G..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2, herausgegeben von C.J.Gerhardt,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78 , p.578.
[148] G. W. Leibniz: Die philosophischen Schriften 7, Herausgegeben von C. I. Gerhardt, Hildesheim: Georg Olms Verlag, 1978, p.75.
内容来自网友分享,若违规或者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楼主前期社区热帖: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