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川情结（十四）千两金条转去挪来为哪般
2021年9月12日
楚夫子
	前面，对汉口天伦厂流动资金的短缺没有交待清楚。那是因为我的三位叔叔在回忆录中故意没有说清楚。其实，汉口天伦厂赚了那么多，是并不缺资金的。资金的短缺，是因为赚的钱一到手，不是买了一日三涨的原料，便是在黑市上换了金条。开银行不能没有保证金。开工厂，在通货膨胀得脱轨的年代，手中有金子才是永立不败之地的压舱石。
	汉口天伦厂掌握的的金条有多少呢？不多，全部家当合共不到千两。但在什么都贬值的时候，这近千两金子是不贬值的。不贬值的意思，便是越来越值钱。而且，抗战晚期和胜利早期，国府有严厉执行的政策，那就是百姓手里，绝不得藏有金子。把党国的话奉作金科玉律的党人和顺民交出了手中的“小黄鱼”，甚至自己女人的金耳环、金镯子，金戒指，倒是拿到了一叠钞票，可转眼便陷入极贫。后来党人和顺民学乖了，开始藏金。国民政府也有办法对付，那就是大开杀戒，杀鸡吓猴，严禁民间任何人藏金。也不知哪位聪明绝顶的能吏，发明了一个人人痛恨的办法来收缴黄金，那就是在飞机场，火车站，汽车站设卡，上飞机上火车上汽车的人，一个个，必须过磅，检查体重。过重者，便有夹带私运黄金嫌疑，由军警搜身检查。搜出的金子没收，私带的人轻则坐牢，重则枪毙。所以，风声鹤唳，全国各地开舞厅，跳舞的女人没一个敢戴金首饰的。如今看电影、电视剧，凡映及民国这段时期，舞场无不是珠光宝气，女人尽皆耳穿金环、指套金戒、腕戴金手镯。导演和道具诸公也不想一想：可能么？那年头？难道爱漂亮的女人不怕被抓去失金、坐牢、杀头？
	我父亲积攒金子由来已久。办厂的初始资金九千银元，实则是用手头的金子价折换成的银元数加上手头的香烟总值折换的银元数。否则，九千块银洋，重甸甸的，谁人搬得动？我三叔在他的回忆录中用的叙述办法更绝，他将跟九千银元等值的金子折算成一千一百箱警钟肥皂价，报给要他写回忆录的人。
	一九四六年，国共内战正式大规模开打。第一场大仗，其实是在汉口之北两百里的宣化店摆开的。国军利用美国人在那儿调停，暗地用兵四十万，团团包围了李先念部的新四军五师数万兵士和地方干部，还有他们的家属，外加一些附共的百姓。国军耍的是柄大锤，比皖南事变消灭新四军军部所用兵力还多两倍呢，志在必得。新四军五师不过是颗板栗，早晚被锤烂。最后也确实在漫川关被锤烂了。那漫川关一带乃鄂豫陕川交界之处，我去过，之前的红四方面军也是在那儿被围，死伤三分之二，吃了大亏的。那地形就不利于流窜。两头一堵，再狠的人也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如今看有关新四军五师中原突围的回忆录也好，电影也好，电视也好，没见有谁提到王震率领的八路军三五九旅的。其实那年突围，是三五九旅和五师共同突围。三五九旅抛弃了重装备，腿快，说是打先锋，乘合围未拢，从那缝缝里钻出去了。它一过，并不占据地形撕大缺口接应后续部队，就这么无声无息跑了。后头李先念的中军和殿后的干部大队就惨了，硬是被包了饺子。师长李先念化妆成商人，乘火车、汽车逃往延安。政委郑位三化妆成风水先生，打着面风水幡，一路步行，帮人看风水一直看到延安。有趣的是，此公从此真的迷信上了风水。汉口解放后，他写了本书，唤作《科学看风水》，托人刻钢板油印装订成册。结果被侦查敌特的部门发现，知道后台是他老先生，乃由组织出面，婉言收缴销毁了。老先生承认搞封建迷信，做了自我批评，照当他的中委无误。此事本极机密，但郑老在刻印此书的同时，还收了个黄安乡党做徒弟，授以毕生总结的看风水之宝法。而他收的那位徒弟，不巧正是我在庐山拼酒吟诗的那位好友之父……扯远了。打住。
	五师突围这场大仗，对改变国共战场的态势至关重要。对国民党而言，是自断和谈出路。对共产党而言，是扼死了议会斗争的希望。双方都没了退路。和平再无可能。而对在汉口的工商界而言，也不啻是投下了一颗震撼彈。谁都知道，李先念部是新建的，战斗力弱，且只是共军序列中极小一部分，国军这次搞的是突然袭击。共军一旦出手反击，国军能否再胜？实难预料。但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共军若逐鹿中原，一定会重上大别山。大别山离武汉才两百里，急行军，两天便可兵临汉口城下。那时，汉口定成危城。夫子曰，危邦不入，危城不居。所以，我父亲和三叔认为，根据可能越打越大的形势，宜将手中的黄金送往不会即刻便有兵燹的重庆。那么，派谁担任至关重要的运金任务呢？女眷容易惊惊乍乍，遇事无静气，不行。然后，他们在我们这群孩子中看去看来，相中了一位，那就是我们王家的大哥。大哥本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书念得好好的，对国民党的做派不满，跟同学一起积极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被校方勒令退学，刚返回汉口。他对家族的忠诚是绝无问题的，也不怕事。单从秘密运金条的角度看，他的身材也比较理想：高高的个儿，骨骼架子大，却绺绺的青葱着，全身找不出几两瘦肉，更遑论肥肉了。便是压上十来斤金子，体重也还不达标的。他们找大哥深谈，大哥知道这是信任他，手从他養的两头狼犬的头上抬起来，拍着自家瘦骨嶙峋的胸脯，保证完成使命！每次出任务，临行，都由我三娘（三婶娘）给他把金条一根根的密密缝进贴身衣裤，每次最少百两。分六次，共携去重庆黄金近千两。大哥果然是个福星，不辱使命，踏了六次磅秤，六次顺利过关，在军警宪特的眼皮底下，硬将我王氏家族最主要的浮财，妥妥地偷运到了重庆。幸好，那时X光机只晓得用来照肺，官僚们只知敛财，对新科技不敏感，没人想到把它放到检查站用它透视人体！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父辈四兄弟算计得好好的万无一失的东西，因局势的剧变，瞬间便被证明是失策。你瞧，李先念被围歼的第二年，大别山并没有共军来占领，汉口的外部环境相对宽松了。我父亲和三叔开始考虑改变手工做肥皂的现状，解决大量增产的问题，满足市场需求，决定勒紧裤腰带，从上海进口机械制皂设备流水线，先装备汉口天伦制皂厂，再装备重庆厂。于是派三叔去上海联系购买事宜。正有了眉目，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资金。事情明摆在那里：这笔款不是靠勒紧裤腰带便可筹措的。然而，款项虽很大，但一旦装好生产线，那赚得的钱会马上大大多于这笔资金，一年便 可回本。重利之下，必有勇夫。我父亲于是起心动用已运去重庆的金条解套。
	刚起了这个心，还没派大哥往回运金子呢，先是刘邓大军果然如父辈之所料，杀回并盘踞了前年还由李先念部控制的大别山。共军重兵集团，由此西控汉口，东慑南京。见此，我父亲和我三位叔叔暗自庆幸，作为粮草要先行的金子尚在四川未动分毫。否则，不外是把金子扔进了水里！再往后不到一年，淮海战役开打，刘邓由大别山东征走了。父辈们再次动心用存放重庆的金子买设备。刚动心，又死了心。为什么呢？
	因为那年二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十二兵团十二万兵马在肖劲光率领下轰轰隆隆经过河南信阳挺进了湖北！解放军江汉军区、鄂豫军区、桐柏军区也开始攻城拔寨，才用两个月时间，先后解放了荆门、英山、罗田、麻城、安陆、汉川、应山、广水、花园、黄梅、广济、云梦。汉口的东西北三面，均被合围，再次成了危城。在这两个月，我父亲虽跟金牛乡前红四方面军总政委陈昌浩的两位塾师和金牛乡前苏维埃主席都有过联系，却只知道共产党的农村政策是耕者有其田，土改主张跟孙中山类似，但共产党中央对工商业的政策是什么呢？完完全全不明瞭。苏共的政策对资本家是没收财产，消灭肉体的。中共呢？会一样么？虽则在抗战和国内战争中中共均没对工商界动过手。但中共掌握全国政权之后呢？谁也说不准。所以，在那两个月，我父亲如坐针毡，在汉口和重庆之间飛来飛去，为策完全，决定先让所有家眷乘飞机避往相对和平的重庆，我父亲和三叔留守汉口。情况紧急时，则棄汉口厂撤回重庆。如重庆不保，则棄重庆厂飛香港。万一香港不保，基本不予考虑的下下策才是全家移居海外。总之，心心念念的，还是汉口和重庆辛苦创立的那点儿事业。
	好不容易熬到了四月，我父亲和我三叔终于在汉口天伦制造厂收到了共产党地下组织送来的密函，其中详细阐明了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对民族工商业的保护和扶持政策。而且说明了民族资本家也是人民的一份子，享有所有人民享有的权利。我父亲和三叔这才吃了定心丸，决定不逃重庆不逃港不逃海外，继续留在汉、渝发展。为了跟重庆的二叔和四叔通报这得之不易的重要情报，紧急磋商，以便做出最后决定，我父亲动身再赴重庆，以达成四兄弟一致的共识。那时，四叔在重庆也自己装配了一个短波收音机，偷听共軍新闻，也得知了共产党的工商政策。这样，所有王家人一致决定，在此非常时期，天伦人不但不逃厂，而且要逆向而行，化危机为稍纵即逝的战机，立刻将黄金储备之一部运回汉口，转至上海，尽速购置和运汉、运渝先进的成套机械生产设备，调试两厂生产线，加大两厂产能产量，在公众认为的危机期和同行们停产的生产空白期，一举扩充和占领广阔无垠的新市场。这么一来，在武汉所有工厂都资金外逃停工观望的时候，唯有天伦厂逆潮而上，资金充裕到位，人力火速扩充，设备沿沿运来，火热地安装调试崭新的设备，加速完成了企业的转型，开足马力扩大生产，大显身手，再造辉煌。
	我父亲向来性急如火，连续拖着沉重的病躯东跑西颠，直到所有的大事都安排妥帖了，这才在家人的不断催促下去重庆医院住院诊治已到晚期的肺癌和肾癌。进医院的头一天，父亲一连吃了十来个他最爱吃的川橘，然后抱病在我二叔、四叔的陪伴下视察他九年前亲创的、投入过无数心思和精力的重庆厂，如注视成长中的嫡子，五官、五内，巨细靡遗。次日，我父亲即在我母亲陪伴下入住院部检查治疗。我母亲衣不解带，日夜陪侍在侧。4月5日，重庆当时最高明的德国外科医生为父亲主刀。事有不测，父亲不幸在手术台上辞世。
	我父亲谢世后第十一天，五月十六日，汉口解放。汰旧换新的汉口天伦制皂厂在震天的锣鼓声中凤凰涅槃，煜煜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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