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万象小说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坛主管理]

【当呼吸化为空气】文摘(3)

送交者: 雨地[♀★★*空谷幽兰*★★♀] 于 2023-08-02 12:35 已读 3314 次 1赞  

雨地的个人频道

+关注

【当呼吸化为空气】(3


一天,我在餐厅吃着常吃的午餐,健怡可乐加冰激凌三明治。突然呼机响了,说马上要来一个重伤病人。我跑到创伤室,刚把冰激凌三明治藏在一台电脑后面,急救车就到了,急救员们推着轮床,连珠炮似的交代情况:二十二岁,男性,摩托车事故,时速四十英里,鼻孔流出液体,疑似脑浆……”


我立刻开始工作,叫人给我拿了个插管托盘,检查其他的体征。安全插管之后,我检查了他身体多处的创伤:脸部淤青,皮肉擦伤,瞳孔放大。我们给他注射了很多甘露醇,减轻脑肿胀,急急忙忙地推他去照片子:颅骨碎裂,活动性大出血。我心里已经在规划开颅手术了,该怎么钻开颅骨,把血抽出来。他的血压突然下降了。我们又迅速把他推回创伤室。创伤团队的其他人刚刚赶到,他的心跳就停止了。在他周围,各种各样旋风般的行动迅速进行:很多导管插入他的股动脉,深入他的胸腔,静脉上注射着药物;与此同时,医生的拳头捶打着他的心脏部位,保持血液流通。三十分钟后,我们停了手,任他完成死亡的过程。大家都意见一致地低语:脑部受这么重的伤,死了其实更好。


我溜出创伤室,他的家人正好被领进去认尸。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健怡可乐,我的冰激凌三明治……创伤室又那么闷热。急诊室一个住院医生帮我打了掩护,我像个幽灵似的溜了回去,从那个我救不了的病人的尸体前,把冰激凌三明治了出去。


在冰箱里冻了三十分钟,三明治算是满血复活了。我一边想,挺好吃的,一边把卡在牙缝里的巧克力碎屑给弄出来。而死者的家人正在那边做最后的道别。我在想,短暂的从医生涯以来,我的道德观,是后退了,还是进步了?


几天后,我听说医学院的一个朋友劳里被车撞了,一个神经科医生做了手术,试图救她的命。她昏迷过去,又醒了过来,第二天去世了。我不想再往下听了。以前听这种事情,总是一句简单的车祸丧生就不会再去想其他的,现在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听到一句车祸丧生,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各种各样的画面一起涌上来:轮床急速向前,创伤室的地上鲜血淋漓,导管插入她的喉咙,拳头不断捶打她的胸腔。我仿佛看见一双手,我的手,剃着劳里的头发,手术刀割开她的头颅;耳边有钻子的嗡嗡声,骨头的焦煳味,钻开时飞扬的微尘,撬开她一小块头骨时那裂开的声音。她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她的头部完全被拆解了。她再也无法变成完整的自己了,她的朋友和家人都认不出她了。也许她身上还插了胸管,一条腿上做了牵引……


我没有询问细节。毕竟已经见过太多了。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现出自己毫无同情心的一幕又一幕:我对病人万分担忧的心情不管不顾,急着劝他们出院;别的事情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忽略病人的痛苦;我观察病人的病状,记下来,做出自以为准确的各种诊断,却并没有看到深层的病因——后来这些病人总是不断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满怀复仇的怒火,不屈不挠。


我怕自己即将成为托尔斯泰笔下那种很典型的医生,沉浸于空洞的形式主义,诊断时只会生搬硬套,完全忽略更大程度上的人性意义。(医生们来看她,有时各人单独地来,有时大家举行会诊,用法语、德语、拉丁语说很多的话,他们互相批评,按照他们看得出来的病征开出各种各样的药方,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那个简单的道理,就是他们完全不能够了解娜塔莎病中的痛苦。”(24))一位刚被诊断出脑瘤的母亲来找我。她很困惑、很恐惧,完全不知所措。当时的我筋疲力尽,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我匆忙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向她保证手术一定会很成功,也安慰自己说没时间详细地解答她所有的问题。但我为什么没有抽出时间呢?曾经有个脾气特别暴躁的兽医病人,拒绝众多医生、护士和理疗师的劝告,结果,他背上的伤口破裂了,正如我们警告的那样。我当时在手术室,被叫了出去,帮他缝好裂开的伤口。他痛得嗷嗷大叫,我心想:他活该。


没人是活该的。


我知道,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25)和理查德·塞泽尔(26)曾经承认他们干过比我更坏的事情,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安慰。我发誓要做得更好。满目的人间悲剧与痛苦失败,我真怕自己已经看不见人类关系最非凡的重要性了,不是病人和家属之间的关系,而是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关系。专业技术出色是不够的。人人终有一死,作为一名住院医生,我的最高理想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导病人或家属去理解死亡或疾病。要是一个病人脑出血,救不了了,送到医院来,神经外科医生与家人的第一次谈话,可能将永久决定他们对这场死亡的感觉,有可能是平和地接受(也许他该走了),也有可能是痛苦的遗憾(那些医生根本不听我们说!他们都没努力去救他!)。要是手术刀没有用武之地,外科医生唯一的工具,就是言语。


严重的脑损伤会带来超乎寻常的痛苦,而家人的痛苦往往要胜于病患,看不到完整意义的,不仅仅是医生。围绕在床边的家人,看着他们亲爱的人头部面目全非,脑子完全伤成一团糨糊,他们通常也看不到完整的意义。他们看到的是过去,是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回忆,因为当下遭遇而感受到的更深的爱,全都由眼前这具躯体所代表。我看到的是病人可能面对的未来,通过手术在脖子上开个口子,和呼吸机连在一起;肚子上开个洞,黏糊糊的液体一滴滴流进去;可能要经历很长、很痛苦的恢复过程,还不一定能完全恢复;有时候,更有可能的是,根本变不回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了。在那样的时刻,我抛弃了平时最常扮演的角色,不再是死神的敌人,而是使者。我必须帮助这些家人明白,他们所熟知的那个人,那个充满活力的完整的人,现在只存在于过去了,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来决定他/她想要的未来:轻松地一死百了,还是一袋袋的液体这边进,那边出,尽管无力挣扎,也要坚持活下去。


要是年少时接触宗教更多一些,我可能会成为一个牧师。因为我所追求的,其实就是一个牧师的角色。


调整过我的思想重心以后,病人签署授权手术的同意书,意义就不那么简单了。这不再是一套迅速告知手术所有风险的司法程序,就像某种新药品广告里快速念一遍的副作用,而是一次机会,可以和正在承受痛苦的同胞订立盟约:我们在此共聚一堂,一起走过接下来的路。我承诺尽自己所能,引导你走向彼岸。


住院医生生涯到这个时候,我的工作效率有所提高,经验也更加丰富,我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不再为了自保而疲于奔命。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承担起了为病人创造福祉的责任。



喜欢雨地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内容来自网友分享,若违规或者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用户名: 密码: [--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创建您的定制新论坛频道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