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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呼吸化为空气】文摘(1)

送交者: 雨地[♀★★*空谷幽兰*★★♀] 于 2023-08-02 12:32 已读 3366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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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呼吸化为空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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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发展日新月异,无论是临床还是研究工作,一旦怠惰,很快就会被新科技的潮流淹没。何况身为医者,必须以不允许自己犯任何错误的完美标准鞭策自己不断学习新的知识和技术。特别是神经外科,一旦失误,代价是别人一辈子的健康,轻者脑神经功能损伤,严重者瘫痪,甚至死亡。


但与此同时,也别让自己成为单纯的医疗工匠。医生是一种每天都徘徊在病人生死之间的职业。生离死别的故事与伴随而来的令人心碎的哭声是工作环境的背景音乐。为了更好地在如此令人沮丧的环境中持续运转,医生必须给个人的感情外套上一层防护罩,像是伤口长出的痂一样,看得越多,痂结得越厚。这是医学训练过程的目的之一。一个成天为病人的不幸哭哭啼啼的医生,无法胜任必须随时做出客观正确判断的工作。


但保罗提醒我:别忘了医生治疗的对象是人。除了对自然科学的涉猎,医生同时得具备深厚的同理心与人本主义价值。两个病人得了同样的脑肿瘤,病人性别、年龄一致,肿瘤生长位置和大小一样,病理形态一样,分期一样,从医学作为一门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两个病人完全相同,他们的治疗也应该完全一致,但他们就是不同的病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成长于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在各自的生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扛着不同的责任,因着不同的幸福而满足微笑,为了不同的悲伤而心痛流泪。他们打从根本就是不同的人,对生命有不同的期待,看重不同的价值。这是冰冷的医学仪器无法侦测判断的只属于人的特质。医生除了看病,更重要的是看人


医生的工作就像把两节铁轨连接到一起,让病人的旅途畅通无阻。保罗形容得实在太贴切了。医生的工作确实和铁路工人没有什么区别,最终都只是把人们带到他们想要到达的地方而已。


这是保罗对身为后辈的我的提醒。还有呢?保罗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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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意义,在于把病人原先断裂了的生命的路修补接续上。生命的意义包罗万象,但每个单一的生命点,最终都是为了桥接过去和未来而存在。


3


他总是对我们满含关切的父爱,同时又有严苛的要求。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又总是语气严厉地对我们进行教育:做第一很容易:找到那个第一名,然后比他多得一分。他可能在内心对自己有所妥协,做父亲,可以做得短小精悍,和孩子们相处时间虽然短,但高强度(又真诚)的爆发完全比得上……比得上其他父亲做的所有事情。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这就是当医生的代价,那简直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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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出现的蛇总是让她焦虑不已,但母亲最担心的,当然是孩子们的未来。搬来这里之前,我哥哥苏曼就快要高中毕业了,他就读的那所中学在威彻斯特县堪称好大学的直通车。搬家到金曼不久,他就被斯坦福录取了,于是很快就离家去读大学了。而我们都知道,金曼不是威彻斯特。妈妈研究了一下莫哈维县公立学校系统,四处走访了一番,变得心烦意乱。最近,美国的人口普查将金曼定性为美国人口接受教育程度最低的地区,高中辍学率比平均水平高出大概30%。能上大学的都是凤毛麟角,当然肯定没有去哈佛的了,而哈佛又恰好是我父亲心中优秀的标准。妈妈打电话给自己那些居住在东海岸富裕郊区的朋友和亲戚征求意见,结果发现有的倒是真心对她表示同情,有的则很高兴——卡拉尼什的孩子们突然接受不了良好的教育了,他们的孩子又少了两个竞争对手。


晚上,妈妈经常默默流泪,独自在床上啜泣。她害怕这里落后的教育条件会让她的孩子变成废人,于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大学学前书单。她在印度主修的是生理学,二十三岁就结了婚,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生活的重心完全转移到三个孩子身上,所以书单上很多书她自己也没读过。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这上面。十岁的时候,她就让我读《1984》,里面关于性的描写让我震惊不已,然而,也是这样点点滴滴的潜移默化,让我深深地爱上了语言文字。


1984》之后,我们按照书单,非常系统地读了无数作家的作品:《基督山伯爵》、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鲁滨孙漂流记》、《艾凡赫》(3)、果戈理的戏剧、《最后的莫希干人》、狄更斯、马克·吐温、简·奥斯丁、《水手比利·巴德》(4)……十二岁的时候,我开始自己挑书看了。哥哥苏曼又给我寄来大学里读的书:《君主论》、《堂·吉诃德》、《老实人》、《亚瑟之死》(5)、《贝奥武甫》以及梭罗、萨特、加缪等人的作品,等等。有的印象不深,有的则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美丽新世界》(6)奠定了我初期的道德哲学,还成为我申请大学时论述文的主题,我在文中提出,快乐幸福并非生命的意义。在必经的青春期烦恼中,《哈姆雷特》无数次陪伴着我走过。《致羞涩的情人》(7)和其他浪漫的诗歌让我和我的朋友在整个高中生涯经历了不少快乐的倒霉事。比如,晚上,我们经常偷偷溜出去,在啦啦队队长的窗户下面唱《美国派》。(我们理直气壮地认为,她爸爸是当地一名牧师,不大可能贸然开枪。)搞完这种深夜恶作剧回去的时候,要是被抓住了,我忧心忡忡的母亲就会详细地盘问我是否吸毒,把每种青少年可能吸食的毒品都细细数过一遍。但她从未意识到,于我而言,毒品没有吸引力,最最令人上瘾的,是上周她递给我的那套浪漫诗歌选集。书籍成为我最形影不离的密友,就像精心制作的镜头,为我展开新世界的大好风景。


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妈妈开车带我们来到位于金曼北边将近两百公里,也是离金曼最近的大城市拉斯维加斯,我们在那里进行了学业能力倾向初步测验PSAT)、学术能力评估测试SAT)和大学入学考试ACT)。她加入学校董事会,重整了教师队伍,要求课程设置加入大学预修课程(AP)。她在这方面实在太出色了,视改革金曼教育系统为己任,并且付诸实践。突然间,我们那所高中就感觉视野开阔了,不再局限于那两道山脊之间,而是翻山越岭,向外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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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可以赋予我们建立关系,让生命充满意义的能力。但有时候,大脑也会破坏这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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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人与人之间,一个单词才有意义。而生命是否有意义,某种程度上要看我们建立的关系的深度。就是人类的关联性加强了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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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院的申请流程要持续十八个月。课一上完,我就有了一年空闲的时间。好几个教授都建议我,在完全脱离学术界之前,可以再读一个科学医药历史与哲学的学位。于是我就申请了剑桥的科学史与哲学专业,也被录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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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许会觉得,第一次解剖尸体,大概会有点滑稽。然而,奇怪的是,我觉得一切都特别正常和自然。明晃晃的手术灯,不锈钢的解剖台和戴着领结的教授们都带着一种庄严的礼节。即便如此,从颈背一直割到腰背的第一刀,也是永生难忘的。


手术刀很锋利,感觉不是割开皮肤,只是拉开一个顺滑的拉链,皮囊包裹之下本无从得见的筋骨展露在眼前。就算之前做了很多准备,你仍然会有种出其不意的感觉,羞愧与兴奋并存。尸体解剖是医学生的重大仪式,但也侵犯了圣洁的神明,令人刹那间百感交集:嫌恶、愉悦、恶心、沮丧与敬畏。然而时日长久之后,这只不过是枯燥沉闷的课堂练习。一切都仿佛在跷跷板上忽高忽低,有时悲痛感伤到无以复加,有时又想些琐碎平常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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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解剖则恰恰相反。心肺复苏用的假模特,你假装那是真的,而尸体解剖用的真尸体,你却要假装那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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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院的第四年,我看着很多同学一个个选了要求不那么高的专业(比如放射科或皮肤科),并申请了住院医生。我对此困惑不已,搜集了好几个顶尖医学院的数据,发现趋势都一样:读完医学院之后,大多数学生都倾向于选择有利于高品质生活方式的专业,上班时间比较人性化,工资比较高,压力比较小。他们在申请医学院时写就的雄心壮志,要么打了折扣,要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临近毕业,我们按照耶鲁的传统,坐下来,修改我们毕业典礼上要说的誓言。总之就是希波克拉底(22)、迈蒙尼德(23)、奥斯勒和其他几个伟大医学界前辈名言的合集。有几个同学争论说,应该去掉把病人利益置于自身利益之上的句子。(其他人不允许,讨论没能持续很长时间。这些话没有去掉。在我看来,这种自我中心论是完全与医学精神相悖的,但话说回来,也是完全合理的。的确,这世上99%的人选工作都是这样的:薪水、工作环境、工作时间。事实本来就是如此,选择工作的时候,当然要把生活方式放在第一位,哪管什么使命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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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儿的我突然意识到,那些集合了生命、死亡与意义的问题,那些所有人在某个时候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通常都发生在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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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生命体,遵循自然法则,很遗憾的是,这些法则就包括一条:熵总是在增大的,生命是无常的。疾病,就是分子的顺序打乱了;生命的基本要求是新陈代谢,而死亡,就是新陈代谢的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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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医生都治病救人,而神经外科医生则在为病人保命与保住个性之间备受煎熬:每一次脑科手术,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我们对自身本质的一次操控;每一次和经历脑科手术的病人谈话,也都迫使我们直面这个现实。另外,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脑科手术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戏剧化的事情了,是一件会对人生产生重要影响的大事。如此紧要的关头,问题不仅仅局限于生存还是死亡,还有到底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你愿意用失去说话的能力,来交换多几个月的生命,默默无声地度过余生吗(也许你要替自己的母亲做这个决定)?你愿意冒着丧失视力的危险,来排除致命脑出血的哪怕一点点可能吗?你愿意右手丧失行动能力,来停止抽搐吗?你到底要让孩子的神经承受多少痛苦,才会更愿意选择死亡呢?因为脑部控制着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和经历,任何神经上的问题都迫使病人和家属去思考(理想的状况是,有医生指导他们):到底是什么,才赋予生命以意义,从而值得一活?


神经外科令我不由自主地折服,这里没有宽宥,必须追求完美。我想,这就像古希腊“arete”这个概念,是一种道德、情感、思维和身体上都至臻卓越的美德。神经外科似乎提供了最艰难的挑战,也最为直观地面对意义、个性和死亡。神经外科医生的肩膀上担负着沉重的责任,同时也是精通各个领域的多面手:神经外科、重症医学、神经内科、放射学。我意识到,不仅要训练思维和双手,还有眼睛,也许还有其他器官。这想法来势汹汹,令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也许,我也能像那些博学通才一样,跋涉在情感、科学和精神难题最茂密的荆棘丛中,找到出口,或者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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