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的年纪已经快“五张”了。有人说一个男人只有在四十六岁之后才算是“活自己”的开始，这话对我影响深刻。这话不仅影响我而且也是我的生活指南。记得我是在十七岁那年大姐嫁人的当天读到杂志上那话的，心里面产生了思考。大姐大我十岁。她嫁的人是一个腿有残疾的画家。画家还有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妹妹，她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见识多，凭空见房里多出来一个土里土气，穿着厚棉裤厚棉袄和厚棉鞋的农村少年，虽秉以礼貌，客气应付，可眼神却流露着一丝不屑，一丝优越感。
我的职责是“押车”。画家住楼，两室一厅。她们在另一个屋热闹，我揣好押车钱，正准备往嘴里填两块硬糖时，另一个房间门忽然开了，她探出头，朝我招了招手。
我觉得她是忍着笑的。
问：哎，你早上吃的什么？
我说：油条和豆浆，还有馒头和粥和咸菜。
哟，挺能吃。
我说：正长身体呢，能吃是好事。
她笑了，指着一罐黄焦焦的粉问：咖啡，喝过没？
我摇了摇头。
可好喝了，大哥画画晚了，就喝它提神……来，我给你冲一杯，请你喝。
她边说边拿眼偷看我的反应。
我，十七岁的时候，瘦。肠胃也不大好。又因为肠胃不好，所以身边一年到头总备着“藿香正气丸”。一是备药，二是留下过阴影，每逢去城里，先将厕所寻摸好。
那时我在名叫拉法的小镇上初三。上初一初来这里时，我只用了一个休息天，就将小镇走了一个遍。通过观察，我发现也是粗略统计；一家大医院，小卫生所三家，小学校一座，中学校一座。商业街一条其中街头街尾各有一处公共厕所。……城里的，以上的地方几乎都可以借厕所一用。
我将咖啡了。
觉得特别特别苦。还有股泔水和涮锅水混合的味道。
她故意表示她并没有作弄我，自己也冲了一杯。冲完后，她眼睛向我眨了下，往杯里面加了方糖和牛奶。
我一直是个很节俭的人。尽管那咖啡很难喝，我还是一大口一大口将它们消灭掉了。
车由江北火电厂开往市中心雪柳宾馆。一进车里，我刚落坐，就隐约觉得肚子开始疼起来。
那疼初时轻。我暗叫坏了。忙偷偷将备在身上的药丸迅速塞入嘴里，用涶液硬吞了下去。……稍好，可又疼起来。
村里刘大夫曾诊过我这病。它叫“急性肠胫炎”。
大姐，大姐，我晕车，我实在受不了……
画家：快把窗户开开！透透气。
大姐，大姐，我得下车，一会我好点再坐公共汽车赶过去……
嗯。行。小弟，坐车过道啥时注意安全……
画家没生气。当车路过铁路医院时，他问姐：要不要，陪小弟看看。或停车等他一会？
大姐：没事儿，我弟我了解，无大碍。
她，我又看见了。当我急忙去完医院的厕所，解决掉疼的问题，又洗净手，走出来时，她手里拿着《读者文摘》，在雪霁初晴的太阳下，仍眯眯眼笑着。
二
在拉法上初中。等考上高中时我开始去了蛟河。
以前我以为蛟河离吉林市近了。后来才知道是往北又往北离吉林市又远了。
我其实有些早熟。琢磨后那早熟是因为闲书看得太多太多了。
我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她们也都爱看闲书。特别是大姐，她最喜欢看古典小说。比如：《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二姐爱看外国小说《红与黑》《简爱》《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三姐爱看侦探小说《大侦探福尔摩斯》《施公奇案》《宋慈传》。哥哥和我看得比较杂，不过最爱看的是《平凡的世界》《活着》《基度山伯爵》……
我内心喜欢的女孩子，其样子不重要，但有一点绝对要有，就是爱看小说。
早早的，我就曾对我身边接触的异性，做过层层筛选；大部分都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怎么也瞧不到一个有趣的灵魂来。
一上高中，我就注意起她。
她叫梅若灿。字旭春。
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不属于出身书香门弟。父亲对以前的事情只字不提。母亲是当地人。不过父亲在我出生之后，便给我取了寓意深远的名字，其中也有“字”。
字如同乳名、小名。比如：秦琼字叔宝。陈诚字辞修。
且我姓林。她姓梅。她占了半个“木”。于是姓杨的，姓杜的……都有了缘分。
我们同年级，不同班。
操场上我能见着她。食堂里我能见着她。偶尔在书店我也曾见着过她。……
那是蛟河市惟一一家咖啡馆。据说店主是个留学法国回来的生意人。
我还打听到店主姓梅。
咖啡馆整体设计呈欧式。三层小楼。窗漆绿色。红砖。尖顶。有阁楼。门前也宽畅，种了法国梧桐树。
一杯中号摩卡15元。
……给添水么？
我问。
她亲自来接待的。
……是同学，看在同窗情义上，第一杯免费，且可无限添水。
她说完便笑了起来。
在读闲书上讲，我从来没服过谁，可跟她熟了，谈起来我觉得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还是不服，以“以后我也写书”为基点，暗自较劲。
可有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她发表的散文，为自己的浅薄与骄傲不仅脸红了起来。
是不是咖啡提神的劲道仍未过。
我喝下一杯大姐给邮过来的速溶咖啡后，原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如同潮汐一般渐次涌动起来。
好一个五月里温暖又宁静的夜晚。
她有些淘气而惬意地穿着一袭牛仔衣裤，坐在二楼宽大的窗台上，借着月光还有院里的灯光在翻看一本小说。
我远远地站着。
远远地猜着也许是张爱玲写的也许是严歌岺写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