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婆婆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有耳洞，听人说，给她打耳洞是祖母的意思。祖母信奉天主教，周末经常领着孙女去做礼拜。那时，她大约八、九岁，对牧师的布祷似懂非懂，但她愿意去教堂，她去教堂是为了让祖母高兴。父亲离世不久，母亲带着弟弟改嫁，教堂是祖母唯一能得到安慰的地方，教堂能使祖母紧锁的眉头得以舒展。
冗长枯燥的布祷，令小姑娘瞌睡朦胧，常常倒头便睡。醒来无所事事，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查看。教堂里女人居多，她发觉“看女人”可以消磨时光。懵懂年纪，虽不谙旗袍的妙曼风情，也不解香水的馥郁性感，偏就是喜欢。那些耳环挂链，牵引着她的目光：珠莹玉璀，闪烁摇曳，流动的光泽，如梦幻般神秘。

婆婆对耳环饰品的特殊情愫，是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的。

一天，我打电话与婆婆聊天，她说为了一副耳环和公公吵了一架。在首饰店，她相中了一副钻石耳环。心痒难耐，跑到店里看了好几次。犹豫再三，终于去银行提了款。可公公说什么也不同意买。婆婆比公公年轻七、八岁，平时虽任性，见老头子真的发火了，还是乖乖地把钱又存了回去。公公是个十分节俭的人。举个小例子，我们回国探亲，家中人口增多，公公仍然坚持说每天烧两壶开水就够了，我若多烧了一壶，他就跟在后面嘀咕。如果谁从厨房或侧所出来，忘记关灯，保准会被他捉住。但是该花钱的地方，公公却不含糊，大孙子去澳洲留学，老爷子一出手就是40万。
疫情前那年回国，公公见面的第一句话是：“我老了，你看看我脸上怎么这么多的老人斑。”我被逗乐了，没想到公公会如此在意皮肤的变化。

婆婆的精神头依然很足，家中事物，无论巨细，皆通盘操控。从年初起，婆婆就着手为我们6月回国筹划了：装修墙壁，添置巨型大衣柜；将卧室里的queensize床换成了kingsize；订制了考究精美的落地窗帘。拉上宽大厚实的帷帘，白天屋内犹如暗室般幽静安谧。早上睡得踏实，时差便倒得顺畅。保姆小张说，家里真是如打仗般忙碌，婆婆指挥她擦玻璃、清厨房、刷浴室、拖地板，然后是疯狂大采购，冰箱冻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忙晕了头的婆婆还没忘了嘱咐小张买几个大玻璃瓶插放鲜花。小张风趣地调侃：那个隆重认真，都赶上迎接国家元首了！

到国内的第二天，我在卧室里忙活着清理箱子，婆婆敲门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刚炖好的虾仁肉丸笋丝汤，这道汤是婆婆的拿手绝活，我的最爱，工序过程精细繁复，虾丸鲜嫩汤汁醇香。“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做好的，趁热喝了吧。”婆婆把汤放在桌子上，从衣柜里拿出一把紫色碎花防晒伞：“国内的女孩儿都打伞，我也替你买了一把。”早已不是女孩的我，仍旧被婆婆像小女孩似的呵护着。婆婆走了出去，随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公公每日的生活十分规律，早饭之后，看新闻，读报，下棋。他对五子棋相当迷恋，潜心研究，出招颇有章法路数。婆婆不是他的对手，但也有赢棋的机会。一旦婆婆胜卷在握，公公就坐不住了，想尽办法争辩悔棋，甚至于拍案翻脸。公公和我儿子，他的二孙子下棋，则完全是另一副姿态，悄声细语，输了就是输了，绝不赖账。二孙子是个小机灵儿，如果和爷爷下十盘棋，会事先算计好，至少让爷爷赢六盘，使着法儿地哄老爷子开心。老头儿心里明白着呢，吃饭时一个劲地往孙子碗里夹菜，这是不善言词戎马一生的公公表露温情的唯一方式。

午饭之后，公公上楼休息，婆婆一般不午睡。我把从美国带回的耳环拿出来让她试试。婆婆的耳洞闲置了几十年，堵塞过半，试了好多次都无法穿通。先生说，明天去首饰店弄吧。我不肯，想马上看到婆婆戴耳环的样子。呵呵，这么多年都等了，一天却等不得。我先用缝衣针尾部慢慢地一点点地试探着穿透耳洞，然后再把耳环针以螺旋转动方式渐循推入。

自从那次婆婆因为耳环和公公吵架之后，我再去逛商店，就会经常到卖首饰的柜台转转。我的法国同事莫尼卡有一副漂亮的钻石耳环，每次她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我和她私人关系不错，便悄悄询问了耳环的尺寸大小和质量等级，虽然价格超出了原先的预算，但我还是买了。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努力，婆婆终于戴上了耳环。她对着镜子注视了好一会儿：“禾儿，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又偷偷跑到首饰店去了。。。这耳环，我会天天戴着，连睡觉都不摘下来。”

婆婆换上了她青睐的套装，在客厅里和我们妯娌几个说笑，见睡完午觉的公公下楼来了，便故意凑上前去打趣儿：“耳环怎么样？好不好看？你不给我买，我儿媳妇给我买。”公公不肯回答。公公越躲闪，婆婆越纠缠，越追着不依不饶。孩子们看见老两口耍宝，都乐了。
贴主:燕麦禾儿于2023_05_05 16:24:32编辑

贴主:燕麦禾儿于2023_05_05 18:00:0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