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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哲学源于深沉的人生之悲哀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2-02-07 3:59 已读 622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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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田几多郎是日本京都学派的创始人,其哲学自成体系,被称为西田哲学,它标志着日本现代哲学的肇始。这是一种以东方思想为基底并融合西方思想的哲学,确切地说,是西田将禅宗思想逻辑化的一种努力。西田是日本近现代哲学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在国际上亦颇具影响,其作品的西方语言(尤其英语)译本甚多,而在与西田哲学具有亲缘(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根源)关系的中国,其作品的译介与研究反倒不多(只有《善的研究》为大家熟知)。两年前的暑假,我们无意间阅读到西田的作品,其思想让我们感到十分亲切,进而又倍感振奋。一年后的暑假,我们决定系统译介西田。
                             


                                 西田几多郎


西田是哲学家,并非专业的诗人。既然如此,那么第一部译作为何要从他的诗歌开始呢?这是因为我们考虑到,西田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他的一生,尽管他也记了大量日记,不过通过诗歌则能以一种审美的、启悟的方式直达其内心世界。西田曾说,哲学并非源于对世界的惊异,而是源于深沉的人生之悲哀。西田一生命运多舛,妻儿的离世、生活的困顿、思想的苦闷等人生悲哀都记录在了这些诗歌中,它们可谓其哲学的最佳脚注。


本书书名中无事于心,无心于事这八个字,来自我们在网上偶然见到的一幅西田的亲笔书法,这是他抄录的一句禅语。这句禅语很好地体现了西田以为核心的哲学精神,同时也道出了日本和歌与俳句的特点。日本传统诗歌受到了汉诗的极大影响,两者均长于抒情。《尚书·尧典》将诗与歌相提并论: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毛诗序》发挥了诗的言志特性,将诗定义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言志即抒情,确切地说,是将情感节律化,因此诗与歌实为同宗。日语中的便有诗与歌两种含义,但特指日本传统诗歌,而日语中的则通常指汉诗与西方诗歌,以及日本现代诗。鉴于以上因素,本书题目中采用了歌集这一颇富日本韵味的词。中日传统诗歌的另一相似处缘于中日语言的特点:两者均无需形式上语法的完备,常省略主语与谓语,直接以名词铺陈意象。无主语,即无人,也便无;无谓语,即无为,也便无。尽管西田诗作中相当一部分是用来记事的,但读完后,却感觉无事发生,所有的事,都化作了春花、秋月、冬雪、夏雨等。但这些物并非单纯的客体,而是带有情感的。物我交融,方能托物言志。故西田在无事于心,无心于事之后接着写道:成物而思,成物而行。


关于西田诗歌的创作背景,可参见铃木大拙为西田之女静子编写的《吾父西田几多郎歌集》所撰写的序言,我们已翻译出来列于译者序后。下文中,我们将简要介绍西田的生平、思想,以及本书的体例与翻译。


一、西田几多郎生平及思想


西田的一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经历,过的是典型的学者式书斋生活。尽管他的一生称不上波澜壮阔,但始终暗涌着人生之悲苦。西田于1870519日出生于日本石川县河北郡宇气村,其家族本是当地的望族,但在他父亲那代已衰败。西田为家中长子,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本人育有八个孩子,两男六女,全家常处于贫病交加之中(这在其多首短歌中都有反映)。西田一辈子都在经历亲人的离世:19071月,次女幽子因支气管炎病逝;同


6月,五女爱子未满月便夭折;19206月,其最疼爱的长子谦因腹膜炎病逝;19251月,因脑出血卧床多年的妻子寿美去世;1940年,他在一首短歌中写道,兄弟姐妹中只剩他与妹妹隅在世了;19414月,四女友子在卧病多年后去世;19452月,也就是他去世的四个月前,长女弥生因胆囊炎病逝。西田曾有过长期的禅修经历,尤其1897年至1911年的十几年间,其日记中频繁出现朝夕坐禅的记录。西田以禅宗的平常心来看待人生中的一切变故,因此并不对世界怀惊异之心,也自然不认为哲学源于此(苏格拉底曾这么认为)。然而,这平常心的底色是灰暗的,是深沉的人生之悲哀,西田认为这才是哲学的根源,哲学的初衷不是在内心中激荡起什么,而是在无可避免的生之哀中平复内心。


西田哲学以融通东西为特色,但本质上则属于东方哲学,正如他在《从动者到见者》一书序中所言:毋庸讳言,在以形相为有,以形成为善的西洋文化的绚烂发展历程中,尚有许多值得我们尊重和学习的东西。但在几千年来孕育着我等祖先的东洋文化的根底处,难道不也一直潜藏着对无形之形的观看、对无声之声的听闻吗?我们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探求着这些东西,而我则尝试给这样的要求提供一个哲学上的根据。这里的东洋文化不仅包括日本文化,更包括对日本文化有着深远影响,且历史悠久得多的中国文化。西田从小学习汉文,有很好的汉文功底(这从他留下的汉诗就能看出来)。除禅宗外,他对儒家与道家思想也颇为熟悉,13岁时受教于井口孟笃,学习《诗经》《左传》《尔雅》等儒家经典,高中时又对道家思想产生了浓厚兴趣。除汉文外,西田还精通英文与德文,教授外语一度成为他谋生的手段,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为他研究西方哲学提供了方便。西田系统研习西方哲学是在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哲学科求学期间。因高中退学的缘故,他只能成为该校的选科生,地位低于正科生,这使他遭受了不少歧视,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不过这迫使他更加发奋学习,不但在哲学上,在外语上也有很大提高。


18947月大学毕业后,西田辗转多所中学以教外语谋生。这期间,他饱尝了人生的辛酸,经历了事业的困顿(多次失业导致生活贫困)、家庭的变故(妻子因与公公关系不和而被逐出家门,夫妻分居两年后才复合),以及亲人的离世(1898年丧父、1907年丧次女与五女)。这一系列打击使西田转向禅宗来求得安慰。1897年那次失业后,他便专注于禅修,长达14年之久。禅宗主张不立文字,因此禅修一度使西田放弃了学术研究。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最终又踏上了哲学之途。1907年他写信告诉好友铃木大拙,说自己原本想毕生坐禅修行,但如今觉得学术研究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工作。西田为何从禅修转向了哲学,我们不得而知,但禅修给其思想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则是确定无疑的。西田之后的哲学工作,便是努力将他参禅时的体悟以一种理论化、逻辑化的方式说出来。当然,这套理论与逻辑是在对西方哲学进行比较与批判之中形成的。


1910年,西田终于迎来了事业的转机。在友人山本良吉与松本文三郎的引荐下,他调至京都帝国大学(现京都大学)任副教授。从此,他的事业一帆风顺,1913年荣升教授,1928年退休。西田经常在京都帝国大学附近的一条小道边散步边思考哲学,这条景色优美的小道由此成名,被命名为哲学之道。在京都帝国大学,西田的思想引起了极大关注,他的学生与同事中有一群人继承、发展,甚至批判了他的思想,由此形成了日本近现代哲学史中最具影响力的学派——“京都学派。赴京都帝国大学的第二年(1911年),西田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专著,也是奠定其学术地位的成名作——《善的研究》。该书出版时反响平平,但逐渐引起了学界的关注,被誉为日本第一部独创的哲学著作。


                                                                                              


                                 《善的研究》


 


《善的研究》是西田哲学之发端,但并非最成熟的作品,因此出版后批评声自然不断。西田本人也在1936年的新版序中坦言,其中的心理主义倾向不免遭人诟病。为摆脱这一倾向,西田开始对其思想进行逻辑化,于是便有了场所逻辑,它标志着西田哲学作为一个体系得以建立。尽管如此,《善的研究》的意义仍不可小觑,它为西田哲学的发展定下了基调。纯粹经验是该书提出的核心概念,之后标志着西田哲学成熟的重要概念,如自觉”“场所”“绝对的无等等,都是纯粹经验的扩展与深化。那么,怎样的经验才称得上纯粹呢?西田写道:丝毫未掺入我们的思虑分辨的、真正经验的本原状态,才谓之纯粹。……当我们眼下正经验着自我意识状态之时,尚未有主客之分,知识与其对象完全是一个整体。此乃经验之最纯粹状态。……真正的纯粹经验不具有任何意义,它只是对事实原样的当下意识。纯粹经验即隐没主客的、知情意合一的意识状态,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实在。主客合一是西田一以贯之的立场,却是与西方哲学的主客二分传统针锋相对的。


为避免纯粹经验落入心理主义的窠臼,西田试图在逻辑上为其寻找理据。他认为,西方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逻辑乃主词逻辑,这种逻辑预设了主词作为对象或实体的存在,因此是一种的逻辑,通过它是无法思维的,因为作为思维的主体,是无法对象化的。为摆脱这一困境,西田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一种谓词逻辑,即场所逻辑场所是一个隐喻,它并非物理空间,而是指潜藏于判断之基底的直觉,西田称之为自觉。他指出:当我们思考事物之时,必须存在类似于映照事物的场所。也就是说,主词出场的基础,乃对其可投身的谓词的自觉。例如,玫瑰是红色的这一判断并非从主词玫瑰开始的,而是从对玫瑰可置于谓词红色的自觉开始的。这种自觉便是判断发生的场所,它不是对象,亦非实体,故不能被反省、被限定,而只能自我反省、自我限定。它犹如一面在之中映照的镜子,故其属性不能是,而只能是。西田区分了两种:一种是与对立的,它仍免不了是一种类概念,因此是相对的无;然而”“之对立亦需发生的场所,因此另一种乃包摄”“绝对的无,它是彻底打破类概念的。即西田所谓的绝对矛盾,而两者包摄于绝对的无,即西田所谓的绝对矛盾之自我同一。西田的场所逻辑最初是用来认识的,但它一直在发展,尤其是后期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结合后,场所这一概念便扩展到了人生、社会、历史与文化等更为广阔的领域,这时的场所就等同于世界。世界中充满了绝对矛盾,但世界之本质并非对立与对抗,而是一切对立与对抗的包摄者,世界是绝对矛盾之自我同一的场所。这种世界观是极具现代意义的,尤其对于当今这个日趋多元,同时也更渴望和平的世界而言。


二、西田几多郎诗歌的翻译


我们在翻译西田的短歌与俳句时,曾考虑过多种形式。我们首先放弃了用文言来翻译,用文言翻译通常有两种做法:一是套用绝句、律诗等既有的汉诗形式;二是采用打油诗的形式,即不拘行数与押韵,但每行字数相等,读来朗朗上口。这类方法有一定可取性,它能带给读者似曾相识之感,且偶尔能译出不亚于汉诗的佳句。但缺点也很明显:正是这种似曾相识之感,遮蔽了原文固有的异域情调。用外语写成的外国诗歌不可能刚好套入汉诗的既定形式,这就免不了掐头去尾或画蛇添足了,达到”“实难矣。此外,改装成汉诗的外国诗歌,只是偶有佳句,总体上则无法达到汉诗的美感,因此也就谈不上了。这样一来,读者在感到似曾相识之后,也许会失望,索性转而去读中国古诗词了,那么译介的必要性又何在呢?鉴于此,我们决定采用现代汉语来翻译,在节奏需要处也使用一些文言词汇或句法,这样既能增加译文的古雅趣味,又能提示读者原诗是一种古老的文体。不过,我们也不打算采用太过自由的方式翻译,而是折中为之。短歌与俳句分别包含------的音节组,原文为不加标点的一行,有时候仅包含一个单独的语义,有时则由多个语义组构成。译文若采用一整行,将不得不使用标点,且读起来会像散文。因此我们采取的方法是:将短歌断为五行,将俳句断为三行,这样既能区分句意并产生节奏,又能区别两种不同的诗体。此外,考虑到原文是无标点的一行,因此译文只在文末按汉语习惯标以句号或感叹号,其余地方则不加标点,使断为五行或三行的译文读起来成为一句完整的话。至于每行的字数,译文则不求与原文的音节对等,以免落入形式的窠臼,而是根据原文内容与汉语的节奏,该长则长,该短则短,呈现自然的参差。


在整体翻译风格上,我们略偏向于直译。用词上,我们尽量保留了原文中极富特色的汉字词汇,如南無三”“言の葉”“物哀等直接译为了南无三”“言之叶”“物哀;有的则稍加改造,如玉の春”“玉巻芭蕉”“炉開等译为了似玉的春天”“芭蕉玉卷之新叶”“开炉。我们给这些词添加了注解,以便读者了解其背后的文化。在句法上,我们有时刻意保留了原文的语序与语法。如前所言,原文在语言上有两大特色:一是省略主语,二是省略谓语,直接以名词铺陈意象。幸好中文语法也有这样的特点,因此译文在不影响表情达意的前提下,亦不添加主语,也不坐实意象与上下文的关系,这样便能创造出更丰富的意境,并留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我们非常欣赏周作人翻译的石川啄木的短歌,读来有一种令人回味的生涩的美感,这种生涩感很大程度上缘于直译中保留的日语痕迹。在我们看来,读来似原作者的中文写作,并非理想译本的必备条件,译文在求同之外,也应在存异处保留一种必要的张力。


西田在《国语的自在性》一文中指出,语言具有民族性,它体现了一个民族特有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提到日语的民族性时,西田特意以俳句为例,他写道:若要举一个例子,那么我认为,像俳句这样的东西确乎是外语所不能翻译的。俳句之美只有通过日语才能传达,往大了说,它显示了日本人特有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不但俳句,短歌亦如此,只是俳句更为凝练,故更具典型性,当然也更难翻译。语言的民族性体现在文学的两个方面:一是形式,二是内容,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在翻译中,得其一者已属不易,遑论两者兼得。不过,可译与不可译都是相对而言的,没有绝对的可译,也没有绝对的不可译。相比于其他文本,诗歌可谓是不可译的,因此美国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认为,诗是翻译中丧失的东西。


日本的俳句、短歌与汉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形式上,俳句与短歌分别是绝句与乐府诗的日本化;在内容上,它们与汉诗一样都长于抒情,并且从汉诗中借用了很多意象;在表现手法上,因中日语言均无需形式上语法的完备,因此常省略主语以创造无我之境,或省略谓语,直接以名词铺陈意象。任何一位读者看见俳句与短歌中的大量汉字,都能意识到它们与汉诗的联系,也自然会认为它们具有较强的可译性。然而,从笔者的翻译经历来看,它们丝毫不比西方诗歌的翻译容易。翻译就其结果而言,乃沟通不同文化的桥梁,但就其过程而言,则是文化差异的放大镜。因此,尽管俳句、短歌与汉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们所体现的日本的民族性,则会在翻译中突显并放大。这样看来,翻译并非遮蔽了什么,反而显豁了某些最重要的东西。因此,弗罗斯特的说法未免过于武断。恰恰相反,诗可以说是翻译中获得的东西。不过,这里的翻译应理解为人类不懈的翻译努力,一个人的一次翻译,所得终究是甚微的。
                              

本文节选自《无事于心,无心于事:西田几多郎歌集》(西田几多郎
著,杨晓波 芦晓博 译,文津出版社,202112月版)译者序,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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