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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哲学”论纲:本源思想、论域与方法(2)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4-03-20 2:11 已读 5637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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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哲学论纲:本源思想、论域与方法2)


作者:孙向晨


 


  二、比较的视野抑或迂回的观照


中国哲学中隐含的普遍性问题倒逼汉语哲学的出现,在现代世界对于普遍性问题的回应,势必会与西方世界产生碰撞,现代世界的诞生与西方文化息息相关。进而言之,汉语哲学就是在中西世界碰撞中产生,这个碰撞过程本身会加深对汉语世界的界限及其思想特质的认识,汉语哲学必然会受到西方哲学的深刻影响,这从根本上牵涉到与西方哲学的关系问题;与西方哲学的关系也决定了汉语哲学的基本特性。不能奉西方哲学普遍性来从事汉语哲学研究,否则会引发一系列合法性质疑;于是,另一种流行做法则是从事比较研究,中国哲学从一开始就可以说与比较哲学有关。比较哲学在方法论上似有意避开西方哲学宰制,避开因追求普遍性而伪装出的一致性。但比较哲学范式本身还存在诸多问题,值得警惕。与之相区别,汉语哲学在方法论上更倡导一种迂回的策略。


跨文明的早期相遇中,学者们总是通过比较来寻求不同文明间的相似性。早年佛教传入中国,发现老庄之学与佛教的相似性,于是会用汉语世界熟悉的概念去比附一种陌生思想,形成格义。在跨文明的接触中,内在地蕴含着某种比较,并倾向于强调其中的相似性。这种情形在历史上一再发生,明清之际传教士来到中国,以其基督教背景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发现了诸多相似性 没有这种最初的相似性,不同文明间很难建立最初的沟通。然而,人们很快发现其中问题,即它们有着根本不同的思想脉络。许多比较研究至今还存在着这种肤浅的相似性问题。


比较研究中,同样要提醒的是一种虚假的差异性差异更能帮助我们形成自我认知,但比较背后常会陷入一种更大的认知陷阱虚假的差异性在看似强调差异的比较中常常预设了某种普遍性,但这种隐匿的普遍性是可疑的。这种比较下的具体差异忽视了中西文化思想背后的本源性差异,简单地将一种外部思维看作普遍标准。基于人类文明多样性,汉语哲学倡导深入探究生活世界中的本体论承诺ontological commitment)。这里借用了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本体论承诺这一说法。在蒯因理论中,人们承认在任何一种陈述中都包含某种本体论承诺我们之接受一个本体论在原则上同接受一个科学理论,比如一个物理学系统,是相似的。我们有相当道理来说,我们所采取的是能够把毫无秩序的零星片段的原始经验加以组合和安排的最简单的概念结构。蒯因:《从逻辑的观点看》,江天骥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16页。 蒯因的本体论承诺当然是在西方本体论传统内部给出的区分,把哲学家们关于他们所说的何物存在的差异以逻辑方式明确标识出来。借用本体论承诺这一说法,这里强调的是,任何一种理论及思想传统背后都有更为深层的本体论承诺。在不同文明体系中,从事哲学、艺术或者其他文化活动,人们借助概念结构承诺的不仅是何物存在,还可以是如何存在的问题。在不同文明体系中,不同的本体论承诺就会有不同的概念结构本体论承诺具有本源性、方向性、框架性的特点,现有的中国哲学对基于自身语言世界的本体论承诺尚没有充分反思,汉语哲学将勾勒出这种本体论预设视为自己的哲学使命。


汉语哲学中,如何勾勒出自身的本体论承诺呢?这不是进行简单化比较可以得出的。列维纳斯从犹太视角出发警惕西方哲学普遍性的宰制给我们以启示,他否定比较之上的同一性,强调要直接面对他者。在中西交流与接触中,近代中国有一个把他者转变为普遍的过程,随着对西方哲学的深入研究,汉语哲学的推进首先是要把这种所谓的普遍性重新置于他者的位置。如何重置?自我首先要与对话者拉开间距,使一种外在性得以可能。列维纳斯说:无论如何,对话者都不能在一种内心中找到位置。他总是在外面。”“外在性的意识抵御了普遍性概念对自我的吞噬,自我并不是普遍性的某种特殊体现,而是面对一种他者,由此而努力保持他者之于自我他异性。只有这样,西方哲学的同一性才不至于泯灭其他哲学传统的特性,而将其降为一种朴素”“自发的思想阶段。


西方哲学在其诞生之初就以追求普遍性为己任,明确提出普遍性特殊性的范畴,并以这种方式对于已知世界进行全面整理,以致西方世界在不同时代都会按不同理据以普遍性自居,甚至胡塞尔也认为,欧洲历史正是这种理性普遍性的展开。但敏锐的哲学家恰能对这种普遍性保持一种陌生感,张东荪对此早就所悟,他说:康氏(康德)知识论在他本人以为是讨论人类思想中所普遍含有的范畴,而在我则以为依然只是西方文化中所普遍含有的思想格式而已。这种见识即便在今天依然难能可贵,必须打破这种普遍性的迷思,将其重置为他者


迂回作为一种方法论立场,最大特点就是避免以普遍性标准来认识自身;拒绝在比较对象之上秘密预设某种普遍性迂回有三个重要环节:离开自己、深入他者、反观自身。借助外在性离开自己;借助学习深入他者,形成新视角;借助他者,重新反观自身。汉语哲学正是在这种反观中诞生的。


迂回他者的反观并不走向一种封闭。迂回看上去是经由他者返回自我,但这种迂回并不是要建构一种本质主义哲学观,似乎每种文化都有其不变的本质。迂回他者是要阻止同一化的普遍主义,警惕普遍性下的同一与差异,防止以普遍性名义遮蔽各文明对于自身的理解。哲学追求普遍性的内在诉求让我们常常遗忘了自身。


普遍性”“比较哲学迂回他者的眼光都在借助西方哲学,似乎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比较,但这只是一种表象之见;只有把西方哲学置于真正的他者地位,才不至于泯灭自身,而能重新回到自身,实现对自身的整体性反观。强调西方他异性正是推进汉语哲学的必要条件。差异性的呈现并不像比较哲学所要求的那样求同或者求异,而是走向一种后比较哲学,目的不在于比较,不在于固守差异,而在于厘清本源性差异之后的创造


迂回的策略同样凸显出我们时刻处于双重视野之中。双重视野意味着对来自他者的思想有清晰意识,对源自自身的传统有充分体认,从而面对双重视野重新出发。这为汉语哲学未来的创造性发展开辟了更大可能性。未来的融合性创造端有赖于自我的重新确立以及对于他者的学习。首先得发现本源,再融合创新,于是西方哲学在汉语世界中会获得它应有的真正地位。这也是笔者与列维纳斯他者观的不同之处。由于列维纳斯的犹太教背景,他强调他者之绝对不可理解性与神圣性;汉语哲学认为,他者同样包容在人类整体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并不存在绝对不可理解的他者,中西各是人类整体部分;同时只有理解他者,才能迂回他者,澄清自我;迂回不是一种隔绝,他者并不限制相互影响。这一格局内在地决定了汉语世界中任何一种真正具有思想活力的哲学形态都必然处于一种对话的视域。要厘清现代汉语世界中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哲学问题,必定是在这种对话进程中推进的。


三、Being问题作为考察汉语哲学的起点


迂回他者的关键在于唤醒一种外在性,那么这种外在性的意识如何被激活?如何从外在性来理解建构汉语哲学的必要性?不妨从西方哲学之进入汉语世界这一哲学事件入手,以此作为考察汉语哲学与西方哲学分殊的起点。


最先暴露西方哲学之西方性的是being问题。being问题是西方哲学的本源性思想,构成了西方哲学的框架性理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从整体上来理解西方哲学,而不是囿于英美哲学欧陆哲学的说法,这也是列维纳斯敢于说从巴门尼德到海德格尔的原因所在。being问题一直牵引着西方哲学的内在逻辑,形成了它的内在规范性,并衍生出一整套哲学范畴,它从三个层面源初性地规范了西方哲学的发展。


首先是存在论问题(ontological problems,或者翻译为本体论问题)。在前苏格拉底哲学关于世界始基的讨论中,巴门尼德独辟蹊径地提出存在being)问题,由此确立了西方的存在论传统。在他的论述中,存在具有不变永恒一元非时间性的鲜明特征;同时他区分了存在非存在,以及真理之路意见之路。柏拉图哲学延续了理念世界可感世界的二元结构,成为西方传统哲学的主导性架构;亚里士多德哲学似乎与柏拉图哲学有巨大差别,但其基本出发点仍是要去解决老师的问题:解释不变的理念与可变的感性世界之间的关系。亚里士多德提出基于不变的本质或形式去理解变化的实体学说。在西方哲学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实体、主体、共相、殊相、真理、意见等一系列普遍性概念都是从汉语所没有的being中衍生出来的。这种思维方式对于汉语世界来说,正是哲学上的他者。以之反观汉语世界,作为群经之首的《周易》立足的是一个大化流行的世界,对于不变的理念和实体观念都相当陌生。安乐哲(Roger T.Ames)发现在中国早期文献中,没有任何关于永恒本质与变化现象的讨论。也就是说,古代中国人认为,本质与现象是完全一致;本质就是所有的一切——自然、社会和个人都处于变动不居之中。汉语世界中没有强烈的本质现象的区别,更多关注现象现象之间的关联。很多西方哲学普遍命题汉语世界中完全付之阙如。


其次是从存在问题延伸到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12卷从研究实体的变化一直到一种永恒存在,在逻辑上推出一种能引起其他被动者运动而不被推动的永恒存在所有事物的第一个,它推动所有事物,也就是的问题。西方哲学中的问题始终与存在问题结合在一起。在中世纪,存在问题与上帝问题甚至成为一个问题,以致发展出安瑟伦关于上帝的本体论证明(ontological argument);在笛卡尔时代,依然会运用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这一思路来阐释他第一哲学沉思。在汉语世界中,用于翻译“god”的是同样是引出万物者也,但这个字并不表示自身的永恒不动,而恰恰是表示极端的变动字源自,本义为闪电,从天象阴阳激耀之形得出,表达变幻莫测,阴阳不测谓之神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周易·系辞上》),知道变化的人才能理解之所为;这里的概念与西方哲学从存在引申出的大相径庭。


最后,在印欧语系中“being”作为being,并不单纯指称存在being同时还是系词。这决定了为什么巴门尼德提出了非常令人迷惑不解、似乎是同义反复的命题:存在者是存在的,是不可能不存在的,经过仔细辨析,汪子嵩把它改成(它)是,(它)不可能不是。一个字就把思想引向了某种语言上的分析。一切知识无非是在概念之间的联结,这种联结在西方语言中是靠系词来完成的。亚里士多德的整个判断系统就是依据这个系词的不同联结而分化展开的,由此,在西方哲学发展出完备的逻辑体系。在西方哲学传统中存在论与逻辑学之间存在密切关联;因为这种关联,在西方哲学中,“being”存在系词也常混淆。在汉语世界中,对于存在”“有着清晰而明确的区分,完全不可能出现类似西方本体论证明这样的问题。但在古汉语中系词is)的弱化,甚至在判断句中完全省略,由此也造成了基于的逻辑体系的完备性在汉语世界中相当薄弱。


在西方哲学传统中,“being”是一个本源性概念,基于“being”发展出存在逻辑的内在关联,以致黑格尔将其存在论研究称之为逻辑学,又说这也是对上帝的解说。海德格尔看到这正是制约西方哲学传统的本源性机制,称之为“ontotheology”(存在逻辑)机制。事实上,早在海德格尔做出这番概括20年前,张东荪即以其哲学的敏锐,指出西方哲学上的本体论,宗教上的上帝观以及名学上的同一律在根本上是一起的。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哲学洞见,那个时代的中国哲学家普遍没有意识到西方哲学的这个本源性机制。以之为基础的西方哲学固然在理性层面上能够赢得汉语世界的理解,但这也正是西方哲学的他异性所在,导致“being”问题之进入汉语世界重重困难。


西方哲学最为核心的问题却让汉语世界表现出极大尴尬,学界单就怎么翻译being已经发表了很多论述。究竟应该翻译成存在还是,这种歧义与争论看似翻译问题,究其实质是西方世界汉语世界在语言层面上的碰撞,是汉语世界对于这种外在性排异。这种尴尬恰恰凸显了汉语自身的特点,突出了与西方哲学在语言思想上的本源性差异


作为翻译家的王太庆对这个问题曾困惑很久,有系统性反思。他认为以往把being都翻译成存在是有问题的,在很多地方应该翻译成,同时他认为我们应该改变在现代汉语中的用法,让其同时具有系词和起作用的意涵,以便与西方的being对应。究竟是应该为对应西方哲学传统而改变自身的汉语习惯,创造出同时蕴含起作用系词双重意涵的汉字,还是应该保守汉语本位,给”“更加清晰的辨别,明确汉语哲学与印欧语系哲学在语言基础上的本源性差异?这绝不是一个翻译问题,而是两个世界的碰撞。汉语在翻译being时遭遇的尴尬,也不仅仅是汉语的是否可以同时具有存在系词的含义问题。从根本上讲,内置于西方哲学深处的存在逻辑being机制在汉语世界中是完全没有对应结构的。很多西方哲学的问题意识必须回到这个脉络中才能理解。现当代西方哲学对这个西方哲学传统给予了深刻的反思与批判,其所探索的很多新的、超越于此的哲学路向可以与汉语哲学多有呼应,相互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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