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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一‘是’到底论”及其意义(上)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4-03-10 3:19 已读 3881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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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论“一‘是’到底论”及其意义(上)

摘   要:陈康、贺麟、熊伟等众多哲学前辈对“being”一词提出不同翻译和理解,包括“是”“有”“在”等,这表明了他们对“存在”这一译语的态度,认识到这一译法有问题。然而,尽管前辈提出“是”并谈论“是”的翻译,但是他们的观点不能被称为一“是”到底论。采用和谈论“是”的翻译与一“是”到底论还是有根本性区别的。前辈的工作表现出哲学研究的进步,也体现出质疑、批判和进取精神。应该充分认识前辈工作的意义和价值,继承和发扬前辈的批判精神。同时也应该认识到,一“是”到底论是对前辈工作的继续和发展,是哲学研究的进步,因而是有意义的。


关于being问题的讨论已有多年,主要观点大致分为两种:一“是”到底论和“存在”论。人们认识到,“being”一词主要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系词含义,另一种是存在含义。基于这一认识,许多人坚决反对一“是”到底论,理由很简单:既然承认being也有存在含义,怎么可能坚持一“是”到底呢?当然,在具体讨论中,人们的表述多种多样。


一“是”到底论是近年来对一种学术观点的形象化称谓,反映的却是我国哲学研究的进步,特别是形而上学研究的进步。我主张应该将being译为“是”,应该在系词的意义上理解being,并且应该将这样的翻译和理解贯彻始终,所以我的观点被称为一“是”到底论。人们公认是陈康和王太庆先生最先主张采用“是”的翻译,但是人们不说他们的观点是一“是”到底论。这就说明,一“是”到底论与只是采用“是”这一译语和谈论相关问题还是有不小区别的。


“存在”是学界使用已久的译语和概念,“是”则是与它不同的译语和概念。陈康和王太庆先生关于“是”的观点既是对being的新理解,也是对“存在”译法的质疑和批评。一“是”到底论则把这样的质疑和批评推向极致。它不仅指出和批评“存在”这一译语在翻译中的问题,而且质疑和批评“存在”论,反对采用这一译语的主张,并且批评为相应主张所作的辩护。也许正因为极致化的立场,一“是”到底论显示出与“存在”论针锋相对的特征,给人以颠覆性的感觉,从而招致“存在”论者的强烈批评。



应该看到,“是”与“存在”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和认识,从质疑和批评的角度说,陈康和王太庆先生的工作是一种进步,一“是”到底论也是一种进步,而且后者是对前者的继承和发展。还应该看到,对being的理解、翻译和讨论已有很长的历史,对“存在”译法提出质疑的除了陈康和王太庆两位老先生外,还有许多人,包括贺麟、熊伟、苗力田、陈修斋、杨一之等前辈学者,他们有时将being译为“有”和“在”,有时也采用了“是”的翻译。我认为,应该充分认识前辈学者对“存在”的质疑,以及他们的相关思考和工作的价值,这样才会更好地认识到,一“是”到底论是有意义的,它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对前辈工作的继承和推进。本文试图对前辈所做工作进行分析,从而进一步说明,为什么一“是”到底论是一种进步,为什么一“是”到底论是有意义的。


一、前辈的质疑


陈康在《巴曼尼得斯篇》的翻译中采用“是”来翻译being一词,并且比较了“如若一是”“如若有一”和“如若一存在”这三个表达式,说明为什么要采用“如若一是”的翻译。(参见柏拉图,“序”,第11页)王太庆晚年不仅采用“是”来翻译being一词,而且撰文讲述自己多年从事翻译的体会和认识,论述为什么要把being译为“是”。(参见王太庆编译,第675-718页)人们对他们的工作和认识谈得比较多,认为他们是主张以“是”来翻译being的先驱。假定这些已是常识,我们可以不再多说。这里要说明的是贺麟、熊伟、苗力田、杨一之、陈修斋等其他一些学者与being相关的工作和认识。我认为,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也对“存在”提出了质疑,体现了在相关研究中的认识的进步。但是他们的工作及其意义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和充分认识。


贺麟翻译黑格尔的《小逻辑》时,最初采用“有”,后来改为“存在”,但是依然部分保留了“有”的译法。关于译名的改变,贺麟只作了简要说明,其依据是汉译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中亚里士多德的话“研究存在之为存在”以及相关论述,并谈及“本体论与逻辑学的统一”(黑格尔,1980年,序,第xvii页),似乎带有统一译名的意思。但是,贺麟最初采用“有”这一译名,这就说明他认为不应该将Sein译为“存在”。(从贺麟早期的讨论可以看出,他的相关理解是从中国哲学的“有”(“无”)这一(对)概念出发的。)(参见贺麟,第623、626-628页)后来杨一之在《逻辑学》中再次采用“有”这一译名并主要作出两点说明。其一,《逻辑学》中有一个“存在”(Existenz)范畴,这是“久已固定”的翻译,若将Sein译为“存在”,则“无法处理”前者。其二,“有”和“无”是一对范畴,二者“对照,也较顺适些”,而且在中国哲学中,“有”和“无”这一对范畴“已为大家熟知”。(参见黑格尔,2017年,第570页)正因为有贺麟和杨一之的翻译及其相关认识,学界也就有了一种观点:黑格尔说的“Sein”应该译为“有”。(参见赵敦华,第395页)


熊伟翻译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导论》通篇采用“在”一词,有时也保留了“存在”一词。他很少谈及关于Sein的翻译,也没有谈过为什么不用“存在”来翻译Sein。在《存在与时间》节译本的一个注释中,他谈到海德格尔使用Sein一词有独特的含义,若用“有”来翻译,在“许多处根本无法”读通(参见海德格尔,1963年,第3-4页脚注),而“将Sein另行试译为‘在’,即取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中的‘在’之义,亦非全无根据”。(海德格尔,1963年,第3-4页脚注)这说明,熊伟明确表示不赞同以“有”来翻译Sein,但没有说不赞同以“存在”来翻译Sein。他只是以自己的实际翻译表明不赞同“存在”这个译名。他不是通过比较“在”与“存在”这两个词的优劣来说明“在”一词的恰当性,而是以类比的方式,借用已有的“我思故我在”这一翻译来说明自己做法的合理性。作为论证,这个理由似乎弱了一些,但是它毕竟表达了一些想法和认识。


苗力田采用“存在”一词来翻译亚里士多德所说的being,因而将他说的“to on hei on”译为“作为存在的存在”,但是在其具体说明中,苗力田的翻译发生了变化。“to ti en einai”的英文翻译通常是essence,中译文是“本质”,苗力田将其翻译为“是其所是”,突出了希腊文中en和einai这两个词的含义和对应性。他认为,这是一个来自日常生活的表达式,说明为什么一事物是如此这般的。他显然非常重视这一翻译,并多次谈论它。(参见苗力田主编,第33页;苗力田,第43页)苗力田还讨论了“存在”“有”和“是”的不同翻译,也谈到了对“是什么”的翻译和理解,但是最终将它们统一在了“存在”的翻译和理解之下。


在关于矛盾律的翻译中,人们通常采用“存在”这一翻译(参见洛克,第7页),陈修斋则不同,他采用“是”的翻译,将矛盾律译为“一事物不能同时既是又不是”。他在说明中指出,being通常被译为“存在”或“有”,这是可以的;但是在涉及矛盾律的时候会有不同,因为“矛盾律是逻辑上的思维规律,不是本体论上的命题,将其中的being译为‘是’,似乎‘较妥’”。(莱布尼茨,第71页脚注1)


“存在”是传统主流译语,“有”和“在”乃是与它不同的译语。前辈提出这些不同翻译的做法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不满意现有的“存在”这一译语。可以看出,前辈只是修正现有的翻译,提供的理由和作出的说明却不多。综合起来有如下几点:第一,“存在”是对Existenz的翻译,再将Sein译为“存在”,就会发生混淆。第二,“有”和“无”是中国哲学中的一对范畴,人们熟悉,使用起来方便。第三,“在”已被翻译使用,因此用它不是毫无根据的。第四,being是日常表达中的用语,说的乃是一事物是如此这般的。第五,逻辑中说的乃是“是”。


第一个理由是实实在在的,明确表达了Sein和Existenz是两个不同的词,“存在”乃是对Existenz的翻译。若将Sein译为“存在”,就会发生混淆。因此,作出修正是必需的。将Sein改译为“有”,就与“存在”(Existenz)区别开来。而将Sein译为“存在”,就要对Existenz的翻译作出修正,比如改译为“实存”或“生存”。无论如何,Sein与Existenz的区别众所周知,修正翻译的目的是为了体现区别。非常明显,“存在”与“有”的区别是清楚的,而与“实存”和“生存”的区别却不是那样清楚。


“有”和“无”是中国人熟悉的一对范畴,都知道“无中生有”。所谓“熟悉”还有一层意思:国人知道它们是一对相互对立和否定的概念,所以人们会觉得它们正好可以用来翻译黑格尔所说的“Sein”和“Nichts”。相比之下,“存在”和“无”显然不是中国哲学中人们熟悉的概念,也不是相对立的概念。它们也许会有相互对立的意思,但在字面上它们不是对立的概念,因而它们的对立性不如“有”和“无”那样直接。比如,贺麟对黑格尔采用“有”的翻译,讲述其“有即是无”的观点,认为“可用老子的理论来解释”(贺麟,第159页),他还谈及老子、庄子、王阳明以及儒道佛各派的相关论述。这样的理解和认识无疑借助了中国思想文化中的东西。又比如,张世英在解释黑格尔的“存在”和“无”这一对范畴的时候,从字面上将“无”改为“非存在(‘无’)”,在解释中却直接谈论“有”和“无”,并由此来说明“变易”,将后者解释为“以‘有’和‘无’为自身的构成环节,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张世英,第141页)字面上作出修正说明看到了问题,解释中采用“有”和“无”又说明这是可行的。张世英的做法表明,中国人以这样的方式理解对立不仅毫无困难,而且非常自然。再比如,熊伟采用“在”的翻译,但是也谈论过“有”,甚至在同一上下文中,他既谈论“‘我’就是此‘在’(Sein)的本身”,也谈论“‘我’所思的此‘有’(Being)是什么?”,并由此谈论“有”和“无”。(参见熊伟,第24-26页)以英文“Being”标注“有”,不知是不是意味着海德格尔所说的Sein有独特的意思;但这似乎至少表明,熊伟认为可以将“Being”译为“有”,这样就可以谈论“有”“无”,更符合中国人的思考方式,行文也会更加方便顺畅。


如前所述,借“我思故我在”来支持“在”的翻译,这样的理由无疑过弱。在我看来,“在”的翻译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在翻译层面。海德格尔谈论Sein时使用了许多组合词,如Dasein,Mitsein,等等。(关于与being相关的组合词问题,我曾在《一“是”到底论》中作过讨论。)(参见王路,2017年,第287-291页)Dasein又是其讨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用语。从中文看,“此在”似乎明显好于“此存在”,且不考虑后者的意思是不是合适。另一个原因在理解层面上:“存在”一词的含义非常明确,意味着有;而“在”的意思不是那样明确,至少不如“存在”的意思那样明确,因而含义更广。采用“在”而放弃“存在”这一做法至少可以暗含一种认识:Sein一词的意思并非那样明确,并非仅仅意味存在。特别是到了举例说明时,甚至当人们一下子给出14个例子的时候,“在”显然是比“存在”更合适的词。(参见王路,2011年,第176-178、199-200页;2017年,第298-302页)这些例子基本上都包含系词结构,即“S是P”,用“存在”是无法翻译的;用“在”来翻译虽然也有问题,但是似乎会好很多,比如“狗在花园里”是可以理解的,而“狗存在花园里”或“狗在花园里存在”都不行。


同样,只要与日常表达相联系,我们就会看到,“存在”这一译语是有问题的,日常表达说的都是“一事物是如此这般的”,很少使用“存在”一词。“某物存在”或“存在某物”大概是它唯一的用法,因此“是”一词和系词用法具有普遍性,而“存在”一词不具有普遍性。所以“存在”这一译语是有问题的。此外,逻辑的基本句式是“S是P”,“是”乃是其核心概念,它与日常表达的方式一致,这一点体现了逻辑的普遍性。因此基于逻辑的考虑,“存在”这一译语也是有问题的。正因为认识到这些问题,所以前辈对being一词作出与“存在”不同的翻译。尽管前辈在修正“存在”这一翻译的过程中没有把这样的认识明确说出来,但他们在不同程度上还是有这样认识的。


二、质疑与问题


用“存在”一词来翻译being是有问题的,特别是在与日常表达相结合、与逻辑相结合的时候,它的问题愈发明显。因此人们改变该翻译,用“有”“在”和“是”这类词来替代它,无疑是自然的;人们采用新的译名,取代旧的译名,一定会给出一些理由,这无疑也是自然的。不过从前面的讨论可以看出,虽然前辈采用了新的译名,但给出的理由并不多,态度也不是非常坚决。“试译”“较顺适些”“亦非全无根据”“较妥”等表述作为论证显得很弱。也就是说,前辈们选用新的译名,表现出对“存在”这一传统译名的不满和不认可,却并不“理直气壮”。因此我们要问,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这里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传统认识的强大。“存在”是传统用语,形成了相关问题的认识背景。前辈读着使用“存在”的译文成长,其知识结构中都有与“存在”相关的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前辈习惯于接受“存在”这一译语,即使感到它有问题,也要停留在这一传统认识之内,只是在当下文本中进行考虑并作出修正。比如熊伟采用“在”的翻译,依然保留“存在”这一译语,或者,他用“在”表示Sein,用“有”表示being,以示区别。陈修斋采用“是”的翻译,却依然说法语的être一词也可以译为“存在”和“有”。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小心翼翼地说明,自己这样的修正是有依据和继承性的。他们似乎在暗示,当下的修正与占主导地位的传统认识并不冲突,更不矛盾。如果说我这些认识有猜测的成分,那么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事实是,所有这些修正都是在使用“存在”这一前提下作出的:“有”和“在”的修正本身就没有超出“存在”所涵盖和涉及的范围。“存在”字面上包含“在”一词,意思乃是“有”,因此它们具有相似含义。“是”的翻译则完全不同,远远超出“存在”的范围。所以,对“是”也需要有一些不同说明。比如把“是”划入逻辑范围,将逻辑与哲学区别开,从而在“存在”的传统认识下为修正译文作出解释。但是无论如何,既然前辈们作出了翻译上的修正,尤其是在强大的传统认识和用词习惯下作出了修正,就说明他们认识到“存在”一词是有问题的。确切地说,他们认识到将being译为“存在”是有问题的。


我认为,前辈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也是有价值的,表现出西方哲学研究的进步,也体现了哲学研究中的批判精神和进取精神。一“是”到底论不仅是前辈工作的继续,也体现了对这样的批判和进取精神的继承和发展。应该看到,把being译为“是”,这在前辈的工作中是存在的。从前面的讨论可以看出,明确地说应该将being译为“是”,这在前辈的工作中也是存在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一“是”到底论明确提出,应该将being译为“是”,而不是译为“存在”,应该在系词的意义上理解being,并将这样的理解贯彻始终。这是一种从整体上提出的关于西方哲学的认识。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一“是”到底论与前辈对“存在”的质疑也就有了根本性的区别。


首先,“是”与“存在”乃是两个不同的词,前者是系词,而后者不是系词,二者具有根本性的区别。提出应该将being译为“是”,而不是译为“存在”,这是对being提出一种新的理解,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理解。这相当于说,过去的理解是错误的,至少是有严重问题的。这样的认识在前辈那里是完全没有的。其次,一“是”到底的意思是说,将系词的理解贯彻始终。这样,“是”的理解就不是局部的,不是在此哲学家处这样,在彼哲学家处那样;也不是在逻辑中这样,在哲学中那样,而是整体性的。这样的认识在前辈那里也是没有的。最后,一“是”到底论态度明确,不留余地,这与前辈“小心翼翼”的态度形成鲜明对照。这里我想强调,一“是”到底论有一个鲜明的认识,这就是:将“是”的理解贯穿始终,这并不是简单的翻译问题,而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学的问题。这个认识至关重要,但是常常被忽视。


传统逻辑的基本句式是“S是P”,这一点前辈是有认识的。比如陈修斋就明确提及逻辑,他在说明中涉及逻辑与哲学的区分。但他更多是在逻辑和哲学之间作出区别,他似乎认为,“是”应该是逻辑中的认识,而不是哲学中的认识。这样的认识相当于割裂了逻辑与哲学的关系。这就说明,对于逻辑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前辈是有不当认识的,至少是认识不足。在我看来,认识逻辑与哲学的关系需要两个条件,其一是对逻辑本身要有正确的认识和把握,其二是要认识到逻辑在哲学中的作用。陈修斋的论述反映出逻辑和哲学的脱节,显示出对逻辑在哲学中的作用缺乏充分的把握。


黑格尔的著作名为“逻辑学”,当然与逻辑相关。杨一之的翻译以及关于“有”和“无”的说明,还有张世英的相关诠释,都表明他们认识到“有”和“无”比“存在”和“无”乃是更具对立性的概念。但是他们没有认识到,逻辑有句法和语义两个方面。黑格尔从逻辑中寻找作为起点的概念,因而从句法中选择了“是”(Sein)和“不者”(Nichts)(后者包含着对前者的否定),它们表达对立的含义。“有”和“无”固然含有对立的意思,是通常所说的反义词,但在句法上并不是对立的,尤其是,它们不是逻辑中的用语,因而不符合黑格尔的“从逻辑中选择初始概念”之说。所以,杨一之和张世英的论述反映出对逻辑本身的理解和把握尚有欠缺。


苗力田对亚里士多德逻辑不会没有认识。他论述being的不同翻译,谈及对“是什么”的理解,强调“是其所是”的翻译,同时依然保留“存在”的翻译。他论述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但从中看不出他对于逻辑与哲学之间关系的认识;他对being的翻译没有保持统一,也没有表现出他认为有这样的统一,看不出他认为应该坚持这样的统一的认识。贺麟将“有”改译为“存在”,并在说明中提及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作为存在的存在”。他当然知道黑格尔逻辑著作和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著作的区别,其论述似乎也暗含着逻辑与哲学的统一,只不过这是统一在“存在”这一译语之下的,因而消除了逻辑的特征和性质。由此也就表明,贺麟关于逻辑的认识是有问题的。


我认为,绝不能说前辈对逻辑没有认识。但是,从其翻译和相关论述可以看出,他们没有认识到逻辑对哲学的作用。他们也许知道甚至也会承认,逻辑对于哲学是重要的,但是他们没有认识到逻辑的理论和方法对于哲学的必要性,至少对这一点缺乏充分的认识,因而他们关于逻辑重要性的认识也就大打折扣。逻辑所说的being和哲学所说的being是同一个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逻辑基本句式中的“是”(is)和哲学研究的“是本身”(being qua being)字面上是相通的。所以,西方哲学要讨论主词和谓词、对象和概念、肯定和否定、是和不是、真和假、思想和事实等,所有这些都是围绕着“是”进行的,都是以逻辑理论作支撑的。所以,人们说西方哲学的主要特征是逻辑分析。但是,由于没有认识到逻辑对哲学的作用和意义,没有看到“是”一词在逻辑和哲学中的相通性,所以人们在翻译中会产生字面的割裂和混淆:将逻辑中的being译为“是”,将哲学中的being译为“存在”,甚至将逻辑的初始概念being译为“存在”,将逻辑的具体表达比如矛盾律中的being也译为“存在”。在看到“存在”的理解有问题的时候,人们由于对逻辑缺乏认识,对逻辑在哲学中的作用和意义缺乏认识,因而不会借助逻辑的理论和方法来理解哲学,不会考虑逻辑与哲学的相通性,结果只能在文字上花费功夫,作出局部的调整和修正,比如借助“有”和“无”的对立来修正“存在”和“无”的不对立,借助“在”的含糊性来修正“存在”的确定性,即使采用了“是”的翻译,也依然要保留“存在”的翻译,还要说明逻辑和哲学的区别。


借助王太庆的工作可以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王太庆一生从事西方哲学的研究,早年将being译为“存在”,晚年从自己的翻译实践和认识出发,提出应该将being译为“是”,而不是译为“存在”和“有”。他的工作很有意义,但是在我看来,他更多是从翻译的角度出发,因而从语言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这方面考虑是重要的。从翻译出发,自然会多考虑字词的意思。王太庆有长期从事翻译的经验,因此有许多深刻的体会和认识。但是,在being问题上,应该从如何理解西方哲学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因此,单纯从语言和词义的角度考虑问题是不够的。从王太庆的讨论也可以看出,他本人缺乏对逻辑的充分把握和认识,因而对逻辑在哲学中的作用和意义缺乏足够的认识。或者客观地说,从他的讨论尚看不出关于逻辑的考虑,看不出他对逻辑在哲学中的作用和意义有充分认识。


有人可能会认为,王太庆主要翻译古希腊哲学,翻译柏拉图,而在柏拉图那里,逻辑尚未产生,因而不必从逻辑的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我不赞同这样的认识。换句话说,假如这样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王太庆工作的意义就会有较大局限性了,一如有人所说,只是在古希腊那里,being应该译为“是”。应该看到,亚里士多德著作是柏拉图对话的继续,因而他的逻辑和形而上学都是柏拉图哲学的发展。柏拉图虽然没有建立起逻辑这个学科,但是他有许多讨论是向着逻辑的方向发展的,他的许多讨论方式是类乎逻辑的,因而他的工作为逻辑的产生作出了重要贡献。(参见王路,2019年,第二、三、四章)所以,即使是考虑柏拉图的对话,也可以借助逻辑的理论和方法。


从逻辑的角度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延续柏拉图的相关讨论,建立起逻辑这个学科,从此提供了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为后人所用。所以,在逻辑产生之前,哲学研究会向着逻辑的方向努力和发展,而在逻辑产生之后,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会在哲学中使用。在这种意义上,逻辑的理论和方法在哲学讨论中的应用是贯彻始终的。假如认为王太庆的相关论述只适用于柏拉图,那么可以说,如果柏拉图所说的being乃是“是”,则亚里士多德说的being也是“是”,无论是他的逻辑还是他的哲学,都与柏拉图一脉相承。而后人同样传承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与形而上学。所以我认为,从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所讨论的being乃是“是”,而且与逻辑密切联系。因此,一“是”到底论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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