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哲学”与“存有三态论”的构成—以《易传》为核心的哲学诠释)(下)
林安梧:“生生哲学”与“存有三态论”的构成——以《易传》为核心的哲学诠释(下)
五、“存有三态论”的基本构成:生生哲学的当代诠释
从“两层存有论”到“存有三态论”的转化/存有的根源、存有的开显、存有的执定/关于“道、意、象、构、言”/关于“隐、显、分、定、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存有三态论”,是我1991年写作博士论文《熊十力的体用哲学之诠释与重建》时启动的思考。1996年左右我对“道”与“言”的问题有了进一步理解,就在南华大学哲学研究所的“开校启教仪式”上宣讲了“道与言”。翌年《揭谛》学刊发行,我将此敷衍成一篇完整的论纲,作为发刊词。后来,1999年召开第十一届国际哲学会“跨世纪中国哲学:总结与展望”学术研讨会,我将它铺衍写成《后新儒家哲学拟构:以〈道言论〉为核心的诠释与构造》,这篇论文提出将“道显为象,象以为形,言以定形,言业相随,言本无言,业本非业,同归于道,一本空明”,从“存有的根源之显现,迈向存有的执定,语言的进入,业力的衍生,语言还归于沉默,业力原是虚空无物,存有本源的回溯,总体之源的场域觉醒”。【31】“存有三态论”的理论建构,大体底定。虽然在20世纪90年代末这论题对我来说已大体就绪,但直至现在我还在继续思考建构。我的老师牟宗三先生曾提出“两层存有论”:现象界存有论和睿智界存有论,他借用《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的方式来展开他的理论。牟先生做了现象与物自身的区分,我则是从道之彰显来说,从“存有的根源”到“存有的开显”到“存有的执定”。牟先生“一心开二门”的格局,将“现象与物自身”分别系属于一心所开的两门即心真如门、心生灭门,我则从“存有的根源(道)”的开显起论。显然,存有三态论是还归于存在,这是无分别相的存在,是通天地人我为一的存在。这是回归存有的自身所追溯而成的“存有论”(ontology)。若追本溯源,我认为在汉语使用上,“存在”可能比“存有”更适当,所以有时我也将“存有三态论”改称为“存在三态论”,但内容是一样的。在人文诠释学上,它刚好可以与“道、意、象、构、言”相配合。它也与《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相关联,与“隐、显、分、定、执”相关联,“道”为隐而未显,“一”为显而未分,“二”为分而未定,“三”为“定而未执”,“物”则是“执定已矣”。【32】这五层里其实就隐含了从“存有的根源”到“存有的开显”到“存有的执定”,“构”与“言”属于“存有的执定”这一层次,“意”与“象”属于“存有的开显”这一层次,“道”属于“存有的根源”这一层次。当然,这里所说的存有的根源,不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意义的,或者接近于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意义的,但与其这么说,毋宁说它是最接近于《易经》哲学而生发出来的生生哲学。
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思考如何深入读通汉语的古代典籍,让我们的汉语语感活络起来,我们要能“感其意味、体其意韵、明其意义”【33】,这样才能读通我们的古代汉语经典。当然,我们不是封闭的,我们希望能够与西方哲学有更多的交谈与对话。但交谈与对话必须是互为主体的,我们不能一直陷溺在西方话语中心主义下,也不能一直以西方的思想范畴为主体。我常举一个例子,我们用筷子夹,西方用叉子叉,而我们现在吃西餐的时候,大概都备有筷子,所以既可以使用筷子,也可以使用叉子。如果以叉子为中心,把叉子的使用方式当成理所当然的,并以叉子的使用方式来要求筷子,那就会误认为筷子是很糟糕的叉子。以叉子的使用方法来看筷子,筷子实在太难叉了,真是不及格的叉子。截至目前,中国哲学研究还有很多以“逆向格义”(“逆向格义”,另称为“反向格义”)的方式来格中国古代典籍,诠释、构造中国哲学,对中国哲学说三道四却没说到要害而又被误认为是要害的情况。其实,以“逆向格义”这样的方式来问问题,问题的焦点往往是不准确的。
由于长期以西方的学术话语为中心,在文化与思想的殖民下,我们甚至被误认为是不会思考的,即使会思考也不足以构作理论。当然总有人努力创作与思考,不过也总有一些学者奴性地反省着,自惭形秽地觉得我们这样有一点东施效颦,这现象我想大家是心知肚明的。我呼吁回到我们自己的汉语本身,唤醒汉语的语感,正视汉语汉字是以“存在”为本位的,而西方的拼音文字则是以“话语”为中心的。以“话语”为中心的重视逻辑与理性,重视的是“是”,这是由“to be”来讲“being”。以“存在”为本位的重视生命、情感,重视的是“生生”,这是由“存”来讲“在”。
结语:“生生哲学”“存有三态论”在21世纪的可能作用
“现代”与“现代化之后”:生命哲学、存在主义、现象学运动及相关/“当代”的实存反思:迎向“文明互鉴”下的哲学交谈/体知生生、契入存在、启动觉性、迎向和平
“现代”到“现代化”之后,从20世纪生命哲学(philosophy of life)的兴起,到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运动、现象学(phenomenology)运动的兴起,乃至目前风起云涌地检讨“话语”“存在”的问题,人类文明真是到了一个新文明轴心的时代了。我们最古老的传统《易经》哲学所焕发的“生生哲学”的智慧亮光,要是能够多多参与其中,将会为整个现当代哲学带来更多的实存反思,将会迎向更好的“文明互鉴”下的哲学交谈。这时候我们可以体知生生、契入存在、重新启动觉性。《易经》的“生生哲学”是充满了可能性、发展性的哲学,是强调共生共长、共存共荣的哲学。让我们摆脱“盎格鲁萨克逊—亚美利坚式(Anglosaxon-American Model”强控制系统的藩篱。须知华夏文明一直是反强控制系统的,聚村而居、聚族而居,水利农作所构成的共同体一直是安土重迁的弱控制的文明脉络系统,它所强调的是天下主义、和平主义。我们有机会以生生哲学的进一步的发展迎向世界的和平,以和平的逻辑取代霸权的逻辑。西方巴门尼德(Parmanides)以来强调“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的传统以及基督宗教的一神论,导致了进入现代化之后的一种误置,从而非常严重地陷溺在国际的霸权暴力逻辑之中。我认为“生生哲学”的参与将会起到一些重要的积极作用。
参考文献
1.我于1986年完成硕士论文《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于1991年完成博士论文《熊十力体用哲学之诠释与重建》,出版时更名为《存有、意识与实践-熊十力体用哲学之诠释与重建》(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从王船山到熊十力,《易经》哲学所显示的“生生”之思想贯穿其间,对我的哲学构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2.《现象与物自身》于1975年由台湾学生书局首度出版,后来收入《牟宗三先生全集》第二十一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3年)。
3.参见程志华《由“一心开二门”到“存有三态论”--儒学之一个新的发展向度》,载《哲学动态》2011年第6期,第28-35页。他认为这“表征出儒学之一种新的发展向度:由强调主体性的‘良知’向强调整体性的‘道’的转向,由纯粹的‘实践的哲学’向兼具‘知解的哲学’的‘实践的哲学’的转向。”
4.参见杨超宇《论牟宗三对熊十力体用论的修正与背离》,此文是2019年7月12-13日在山东举行的“‘百年儒学走向’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牟宗三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会”会议论文,对熊十力与牟宗三的学术分判有着独到的见解。杨超宇于2018年以《“十力学派”体用论建构历程及其影响研究》一文获得西北大学硕士学位,此文虽是硕士论文,但见解深入。
5.参见林安梧《存有、意识与实践--熊十力体用哲学之诠释与重建》,第108-115页。
6.《迈向意味世界之导言》一文原刊载于1944年1月中国哲学会出版的《哲学评论》,后来收入《哲学论集》,载《唐君毅先生全集》卷十八,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第93-118页。
7.参见唐君毅《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7年。
8.参见林安梧《唐君毅先生的意识现象学:以〈迈向意味世界之导言〉为核心的探讨》,“2018唐君毅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纪念唐先生逝世40周年”会议论文;陈荣灼《从现象学观点看“观照凌虚境”》,载《清华学报》新52卷第4期,2022年,第717-737页。
9.参见李幸玲《格义新探》,载《中国学术年刊》第18期,1997年,第127-157页。
10.参见徐光台《利玛窦〈天主实义〉中的格物穷理》,载《清华学报》1998年第1期,第47-73页。
11.参见林安梧《个性自由与社会权限:以穆勒(J.S.Mill)“自由论”为中心的考察及兼于严复译“群己权界论”之对比省思》,载《思与言》1989年第1期,第1-18页。
12.参见林安梧《中西哲学会通之“格义”与“逆格义”方法论的探讨--以牟宗三先生的康德学与中国哲学研究为例》,载《淡江中文学报》2006年第15期,第95-116页。
13.参见刘笑敢《诠释与定向--中国哲学研究方法之探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02-107页。
14.参见袁保新《知识与智慧--从廿世纪中国哲学的“格义化”谈起》,载《鹅湖月刊》2001年第316期,第9-11页。
15.叶秀山在上个世纪80年代对东西哲学的汇通已有不少研究,对中西文明的交往问题有颇多深入的睿见。参见叶秀山《在“交往”的路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老子的“道”》一文,载《思·史·诗:现象学和存在哲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9-195页。
16.参见安乐哲撰,秦凯丽、关欣译《生生论(Zoetology):一种传统思维方式的新名称》,载《周易研究》2023年第1期,第6-15页。
17.[清]王夫之《周易外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81页。关于此命题之论述,参见林安梧《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第58-65页。
18.参见林安梧《关于中国哲学诠释的“格义”问题探索之一:对于船山哲学几个问题之深层反思--从劳思光对王船山哲学的误解说起》,“王船山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2002年11月,湖南衡阳。
19.“自然主义谬误”的概念是由摩尔在1903年出版的《伦理学原理》一书中首次提出的。参见黄庆明《摩尔的“自然主义的谬误”》,载《鹅湖月刊》第48期,1979年,第22-25页。
20.参见林安梧《关于〈老子道德经〉“道、一、二、三及天地万物”的几点讨论》,载《东华汉学》2008年第7期,第1-23页。
21.参见林安梧《危机时代的生命哲学:柏格森生之哲学与熊十力体用观之试探》,载《文风》第34期,第76-84页。
22.参见曾春海《方东美的易学》,载《哲学与文化》2015年第12期,第3-18页。
23.参见吴康《柏格森哲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年。
24.参见林安梧《关于先秦儒学“人性论”的一些讨论--以孟子和荀子为核心的展开》,载《齐鲁学刊》2022年第1期,第6-7页。
25.孙周兴于此论之甚切,参见孙周兴《后哲学的哲学问题》,载《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第9-14、205-206页。
26.“八”字最早见于甲骨文,本义为“相背分开”,《说文解字》:“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
27.参见陈一标《唯识学“虚妄分别”之研究》,载《国际佛学研究》1991年创刊号,第187-205页。
28.参见张俊《周人的天命政治神学三命题》,载《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8期,第87-93页。
29.参见林安梧《血缘性纵贯轴下“宗法国家”的皇权与孝道》,载《佛学研究论文集(3):当代宗教的发展趋势》,1996年,第129-154页。
30.参见林安梧《“道”“德”释义:儒道同源互补的义理阐述--以〈老子道德经〉“道生之、德蓄之”暨〈论语〉“志于道、据于德”为核心的展开》,载《鹅湖月刊》第334期,2003年,第23-29页。
31.参见林安梧《后新儒家哲学之拟构:从“两层存有论”到“存有三态论”--以〈道言论〉为核心的诠释与构造》,载沈清松主编《跨世纪的中国哲学》,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1年,第277-312页。
32.参见林安梧《关于〈老子道德经〉“道、一、二、三及天地万物”的几点讨论》,载《东华汉学》2008年第7期,第1-23页。
33.参见林安梧《〈论语圣经译解:慧命与心法〉一书之〈序言〉与〈凡例〉》,载《鹅湖月刊》第527期,2019年,第61-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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