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哲学”与“存有三态论”的构成—以《易传》为核心的哲学诠释)(中)
林安梧:“生生哲学”与“存有三态论”的构成——以《易传》为核心的哲学诠释(中)
二、论“存在”与“Being”的异同
论“存在”与“Being”的异同/从“是”(to be)到“有”(Being)/古汉语文字的溯源及其意义的显发/从“存”到“在”;从“屯”到“生”/关于“存有”与“生成”的问题/对比《易经》哲学与柏格森(H.Bergson)
我从事经典讲习工作已经超过四十年,在阅读、理解与诠释的过程中,面对古代汉语的经典,如何将汉字汉语活生生地体现出来,怎样让古典汉语和现代汉语能生化、活化,而且能转换成当代的学术语汇,这是我最为关注的。这里所说的“汉语”指的并不是翻译自西方哲学而与之对应的汉语哲学语汇,再以这些汉译语汇来论说中国哲学,而是强调要回到汉语汉字本身去了解自己。须知,汉语汉字是以存在为本位的,而西方语文是以话语为中心的,二者有天壤之别。以“话语”为中心的西方语文较重视逻辑思维,而以“存在”为本位的中国语文则较重视存在事物本身的彰显。基于累积的教学经验,我认为中国语文的学习,要能感其意味、体其意韵,才能明其意义。这些年来,我一直这样强调着。我呼吁要对古汉语作文字溯源,让它的意义如其本然地显发。
汉字与西方使用的拼音文字有很大的不同,汉字是图像性文字,图像性文字是以存在为本位的;而拼音文字是以话语为中心的,这是最大的一个分野。西方哲学以话语为中心,追到后面的“逻各斯”(Logos);中国哲学以存在为本位,最后是回到存在本身,回到“道”(Tao)。比如,对于“有”“无”这两个最为根本的概念范畴,老子《道德经》强调“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第四十章),“无”是无分别的,是总体,是根源,充满了创生发展的可能性。“无”并不是果真断灭的无,而是充满着生生之可能。“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道德经》,第四十八章),“无”“无为”强调要跨过语言,而回到存在本身。
我们且回到“存”“在”二字的古汉语去看“存在”,“在”(图片)是“从土才声”,象征着植物的生长。“存”(图片)是“从子从在土省”,“子”参与到“在”里,而省略了“土”,写成了“存”字。显然,“存在”其实指的是人居于天、地、人、我、万物通而为一之中,参赞天地之化育。这样理解就很顺当。又如,《易经》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辞上传》),“一阴一阳之谓道”说的是“存在的律动”,“继之者善”说的是“实践的参赞”,“成之者性”说的是“教养的习成”。王船山的诠释,特别强调“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17】。如果放在西方哲学的语境下,以西方近现代的主流哲学来看的话,强调存在的实然与价值的应然应该分开来,那么对王船山的理解就会变得很艰难,甚至会污指他讲错了。劳思光先生就有这样的看法,而这些看法是站不住脚的。【18】尤有过之者,甚至整个《周易》哲学也会被质疑,被认为是自然宇宙论中心的哲学,这样一来,好像中国哲学在学问的严密程度上是不足的。其实,这里充满着逆向格义的偏见。
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我还在台湾大学学习的时候,有位研究西方伦理学的教授,他对《易传》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提出大大的质疑。他说:你怎么知道天之所行是“健”呢?即使“天行健”,又与“君子以自强不息”有什么关系呢?这明显存在摩尔(G.E.Moore)所说的自然主义的谬误(The Naturalistic Fallacy)【19】。他之所以如此质疑,其实是因为他处在由“to be”到“being”这样的西方哲学主流系统中来思考问题,特别是受到休谟的影响,认为实然与应然是应该严格划分的,但他并没有仔细想过,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才能如此严格划分、才需要如此严格划分。事实上,我们的“生生哲学”根本不是这样子的。
“生”(图片)就其字源来说,象征着一根小草从泥土里头生出来。生出来叫“生”,正在生的艰难过程叫“屯”。《易经》的屯卦,便是讲生之艰难。从“存”到“在”,从“屯”到“生”,我们可以看到这里有一个很明显的存在与生成的问题。就中国哲学来讲,“存在”必然隐含“生成”,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20】须知,我们讲的“物”并不是存在本身,“物”是“三生万物”,是“名以定形、文以成物”的“物”,这是一个从“不可说”到“可说”到“说其可说”到“说出了对象”的过程。经由一个主体的对象化活动,对象成为一个被决定了的定象,我们把被决定的定象说成“物”,“物”并不是存在本身,这接近于所谓“存在者”与“存在”的一个区别。
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有关《易经》哲学以及西方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生命哲学,熊十力提过【21】,方东美也做了不少研究【22】,吴康也做了研究【23】。这些前辈们的研究,并没有被好好地被承继下来,很是可惜。我想,现在到了一个新的起点,是时候重新接续前辈们的这些研究了。
三、论“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优先性之确立
论“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之优先性/对比于巴门尼德(Parmanides)“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的反思/“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从古汉语的“在”到“八”/哲学基础的重新厘清:天道论、心性论、实践论
顺着《易经》的生生哲学看下来,我们可以发现存在与价值是和合为一的。甚至我们可以说,“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对中国哲学来说应该是优先的。【24】这不同于古希腊的巴门尼德(Parmanides)以“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为优先。总的来说,“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原则应当是第二位的。存在之为存在,当它还没分别时,那是浑沦一片的,万有一切通统为一,存在与价值、思维、实践都浑在一起的。若举两端来说,存在与价值是和合为一的。这可是优先的,而人们经由思维来“论定”存在,经由一主体的对象化活动,那存在得以成为一个“存在物”“存在者”,成为一个对象物,我们往往就以此对象物来说存在。其实,这是一个思维之所确立的对象物,是“名以定形、文以成物”的对象物,并不是存在自身。换言之,“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优先的话,会误认为存在的对象物就是“存在”本身,这么一来,它并没有回到存在本身。
若就《易经》哲学的脉络系统来说,回到存在本身,是从“存”讲“在”、从“屯”讲“生”,我们可以看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这些句子。显然,这些句子要是可以体会、可以理解的话,我们就必须肯定“存在与价值是和合为一”的。《易经》哲学这样的道理处处可见,特别各个卦的《大象传》几乎都是这样想问题的。比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易经》前四卦乾、坤、屯、蒙的《大象传》,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而且我们读下来立马清楚明白。这些语句之所以容易理解,正是因为存在与价值本来和合为一,我们通过“意”而“象”的过程,使得存在彰显自己,而有了价值的定向,这时候的“意象”本身,就把存在与价值的意涵同时彰显出来。明显地,我们可以看到《易经》哲学所彰显的存在论与西方存在论是不同的。对比来看,我们发现了如同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说的西方哲学的主流传统陷溺在“存在的遗忘”之中【25】,而且也使价值的确立出了许多曲曲折折的麻烦。
安乐哲创了一个语词“Zoetology”用以指涉“生生哲学”,让生生哲学有了一哲学的独特定位,这当然是可以的。但我以为我们仍然可以将这样的生生哲学说成是一生生之存有论。存有论之为存有论,仍然可以用“ontology”这个词。这样一来,“ontology”这个语汇的内涵就被拓宽了。
考本溯源,中国哲学的知识论并不是主体对客体的掌握,而是从“无分别”进到“分别”,唯有进到分别之后,才有所谓的主体与客体,也才有主体对客体的掌握。这些理解与印度的古唯识学有点像,从“境识俱泯”到“境识俱起”到“以识执境”。从主客不分到主客俱起,再到主客两橛,以主摄客。古典汉语里,最古老的认识论语汇应该就是“八”这个字,其古老意蕴还存留在现在闽南地区和台湾地区所讲的闽南语中,比如,闽南语讲“尔八否”,意思就是“你理解吗”。“八”其实就是从一个整体扒出两片,就是从“无分别”进入“分别”。【26】由无分别进到分别,由“境识俱泯”,进而“境识俱显而未分”,“境识俱显而两分”,进一步“以识执境”,认识因之而完成,这便是所谓的“了别于物”。【27】换言之,古典汉语里的“八”即所谓的“认识”活动,说的是由“无分别”而进到“分别”。做了这样的汉语汉字溯源,我们豁然开朗地感悟到“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是优先于“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的。
四、关于“存在”“生成”与“参赞化育”
关于“存在”“生成”与“参赞化育”/“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命之谓性,率性之为道,修道之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我们顺此理路思索,可以对中国哲学有一整体而基础性的回返与重构,会发现“天道论、心性论、实践论”本来是通在一块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辞上传》),如上文所释,从“天道论”到“实践论”到“教养论”,这三句话通包了。这样的思考就是存在、生成、参赞、话语通通连接在一块了。这么说来,“天命之谓性”并不是指一个超越的、至高的人格神赋给人什么,它讲的是宇宙造化流行。这有别于周初所说的“天命”,那时是“天命靡常”的天命,它将此转化为“惟德是辅”的思考,之后又一脉相承,重新启动,转到修文德一路上来了。【28】须知中国古代思想史是从“帝之令”到“天之命”到“道之德”,而这里所讲的“天命”其实落在“道之德”上来说。【29】道家讲“道生之,德畜之”(《道德经》,第五十一章),儒家讲“志于道,据于德”(《论语·述而》)。“道”为根源,“德”为本性,儒道同源而互补。【30】“性”有自然之气性,有自觉之觉性,落在人则强调自觉之觉性;循顺此自觉之觉性而为人生之大道,修明此人生大道就是最重要的人文教化。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参赞天地之化育,要“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它所强调的是从心性论、修养论、实践论到文化育成论,最后回归整个天地自然共同体。
这些年来,我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常常关联到整个中国哲学强调的“天地亲君师”,这里便隐含着四个共同体——天地自然共同体(天地),血缘人伦共同体(亲),政治社会共同体(君),文化教养共同体(师)。人在共同体里有他的脉络,有他要扮演的角色,而在这过程里面他要调适,要参赞于诸多共同体之中。当我们这样来重新理解中国哲学时,我们可以发现我们怎样理解“人”,怎样理解“群体”,怎样理解西方传到中国已经一百多年的现代化制度,中国原先所强调的共同体思想将会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从人伦到人权,建构有人伦的人权;从民本到民主,建构有民本的民主;从自觉到自由,建构有自觉的自由。这样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也正是“生生哲学”的落实、运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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