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哲学”与“存有三态论”的构成—以《易传》为核心的哲学诠释)(上)
林安梧:“生生哲学”与“存有三态论”的构成——以《易传》为核心的哲学诠释(上)
摘要:“逆向格义”是在文化被殖民的背景下兴起的,文化的话语权在对方手上。以“逆向格义”的方式提问,问题的焦点往往是不准确的,现在到了检讨、跨越逆向格义的时候了。我们应当回到汉语本身,唤醒汉语的语感,对古汉语作文字溯源,让汉语的意义如其本然地显发。西方的拼音文字以“话语”为中心,重视逻辑与理性,重视的是“是”,这是由“to be”来讲“being”。汉字以“存在”为本位,重视生命、情感,重视的是“生生”。就《易经》哲学的脉络而言,回到存在本身,是从“存”讲“在”、从“屯”讲“生”。“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优先于“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存在不是静态的被确立,而是动态的生成,更重要的是人的参赞化育。“存有三态论”与《易经》的“生生哲学”关联紧密,有别于牟宗三先生的“两层存有论”。《易经》的“生生哲学”是充满了可能性、发展性的哲学,是强调共生共长、共存共荣的哲学。“生生哲学”的智慧亮光将会为现当代哲学带来更多的实存反思,迎向“文明互鉴”下的哲学交谈。由此,我们可以体知生生、契入存在、启动觉性、迎向和平。
一、问题的缘起:中国现当代哲学诠释的一些问题
“逆格义”(逆向格义)所带来的一些反思/“道、理、心”三个概念何者为首出/对当代新儒学诠释角度的重新审视/唐君毅、牟宗三与熊十力的异同/《易经》哲学诠释学应被重新重视
“生生哲学”应该是中国哲学核心中的核心,我们常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传》)、天地有好生之德。“生生”的思考方式与讲“to be”和“being”的西方主流哲学有着很大的不同。这应该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大约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叶,我提出了“存有三态论”,这里所说的“存有”不只是西方主流传统的意思,它与东方哲学特别是《易经》的“生生哲学”有密切的关联。当然,其中的过转主要是来自于王船山与熊十力【1】,他们的哲学都与《易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存有三态论”包含了我对当代新儒学的一些反思。一方面,此理论的提出与我的老师牟宗三先生的理论系统有着密切的关系。牟先生《现象与物自身》【2】的体系性建构缔造了“两层存有论”。我的“存有三态论”可以说是从牟先生的“两层存有论”进一步转化开展而来。【3】这里有着创造性的转化、创新性的发展。论者以为“存有三态论”在血脉上更接近于牟先生的老师熊十力先生的思考【4】,这说法我是认同的。我在写作博士论文时,对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做了一个当代哲学的重建,其中点出整个理论涉及“存有、意识与存在”三个根本性论题。具体地说,我论辨了“从对象的两重性之厘清到存有的根源之稳立”,进而论及“存有的根源的开显”,就此提出了存有的三态。这应该是“存有三态论”最早的起源。【5】更多涉猎之后,我断定当代新儒学内部存在着分歧,但是这些分歧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譬如说,牟宗三与唐君毅就有很大的不同。牟先生、唐先生基本上虽然都受熊十力哲学的启发,但是他们后来所走的路却都与熊十力不同。牟先生深受康德哲学的影响,而唐先生虽然也受到康德的影响,但他受黑格尔影响更深。我们都知道,黑格尔哲学由康德、费希特、谢林的哲学进一步发展而来。黑格尔哲学可以说是德意志观念论的顶峰。当然,唐先生的哲学还受到柏格森、怀特海的影响,而且其《易经》哲学的成分也是很高的。虽然他后来的哲学仍不免有主体主义的倾向,但他在上个世纪30年代发表的《迈向意味世界之导言》【6】极具现象学的色彩。晚年,他写作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7】和牟先生的《现象与物自身》可以相侔而论,标题就足以显示彼此的理论分庭抗礼。唐先生的哲学与“生生哲学”是非常接近的,进一步说,这样的哲学也是有现象学色调的。【8】
近一百多年来,哲学被纳入大学作为一个学科,中国哲学的研究便免不了是在对比于西方哲学的背景之下做成的。我们常把方向反过来,运用西方的哲学语汇,在西方哲学的范畴下来思考中国哲学。本来,哲学就是高阶的理论思维活动,在异文化的相互交往中,它是被提到最高的层次来展开交谈与对话,一般来说,是拿着自己原先可能的学术语汇或者概念范畴,去理解不同文化传统所传进来的思想。这就是一般所说的“格义”。比如,佛教刚传进中国时,从东汉到魏晋时期,东土的读书人便拿着与佛教相近的东方学术语汇来比拟、理解佛教的理论,如以老子、庄子的“无”来接近佛教的“空”,进而一步步地有了较为深入的理解。这便是佛教史上著名的“格义佛教”【9】。
西学东渐有好几波,一直到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徐光启那个年代,我们也是拿中国本土原有的“天”的概念去比拟、理解基督宗教的理论。这从利玛窦所著的《天主实义》可见一斑。【10】近代严复翻译的《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仍是如此【11】。拿着自己文化原有的学术语汇、概念范畴去比拟、理解异文化所传来的经典语汇,这可以说是顺向的格义。顺向的格义是文化交流中的常态。到了民国时代,学界走的则是一独特的“逆向格义”的路子。
民国以来,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大兴,而文言文几乎退出了主要的学术论著场域。我们用白话去翻译西方的学术论著,当然因为东洋日本语文也大量使用我们的汉字,由于地利之便,许多知识分子都曾东渡日本,日本原先对西方著作的翻译顺势而来,影响了中国。我们采用了许多日本的汉字翻译,并且在西方学术的概念范畴和理论框架下来思考问题。这便是我说的“逆向格义”,简称“逆格义”【12】,刘笑敢教授称之为“反向格义”【13】。其实,逆格义、逆向格义、反向格义,所指一也。
顺向格义,其话语权操之在己,文化的话语权在我们手上。逆向格义,其话语权操之在人,文化的话语权在对方手上。这有很大的不同。我们甚至可以说“逆向格义”基本上是在文化被殖民的背景下兴起的难以抵挡的势头。关于这个问题,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南华大学创设哲学研究所时,常与袁保新教授思考讨论,袁教授可以说是最早思考这问题的师友【14】。到了本世纪初,我做了几次相关的演讲,也写了几篇相关的文章。我的用意在于如何克服“逆向格义”,而进入较为深层的对话与哲学诠释,进而有更为崭新的创造。我认为比较哲学、比较宗教学等领域的学者必须要一代接一代地努力,才能克服这些困境。
我记得在本世纪初,有一次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参访,做讲座,与叶秀山先生谈到了这些问题【15】。当时我们热情地谈论到中西哲学的比较问题,叶先生用“两手和面”来做比喻,起先两手都沾黏了面粉与水,黏腻腻的,但“和面”的动作不能停,要继续做,做到一定程度了,面是面,手是手,便自分明。不必太在乎是顺向格义还是逆向格义,反正这都是彼此交往、互动、融通的过程。久了,就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彼此的转化与创造就会有新的可能。
纵观一百余年来中西哲学的互动可以发现,中国当代哲学受西方近现代以来“启蒙”观念的影响太深,太强调以人类为中心,太强调以人类的知性为中心来思考问题,例如,当代新儒家太强调以人类的道德良知为中心,总的来说,仍然不免“逆向格义”的限制。我想,现在,我们必须对“逆向格义”予以重新反思了。事实上,安乐哲(Roger Ames)对于“逆向格义”可能带来的问题,在上个世纪末便有反思。安乐哲曾经在香港新亚书院和台湾大学读书,他从美国来到我们中国,他能反思这些问题,我认为意义是极重要、极深刻的。比如,他创造了一个西方语汇“Zoetology”来讲“生生哲学”,这是有别于原先的“ontology”的。【16】我想,现在到了检讨“逆向格义”的时候了。
回到整个中国的古典脉络中,以“道”“理”“心”这三个概念为核心来看,“心”是强调内在的主体性,“理”是强调客观的法则性,“道”是强调总体的根源性。总的来说,中国哲学中的这三个概念是以“道”为首出的。清末民初以来,中国学界所涉及的哲学思考,这三个概念大概都包含在内。比如,冯友兰比较重视“理”,熊十力、唐君毅、牟宗三比较重视“心”,而较为忽略“道”。其实,谈论“生生”要回到“道”上来说,这样才比较洽当如实。如果“以人讲天”来说“天人关系之生生”,则是从人的道德出发去说一套“道德的形而上学”,是将人的道德赋予天地万物。如果回到中国古代典籍去看,这样的讲法是会被质疑的。因为人本是有限的,如何能由人的主体去安置设立一道德的形而上学?
检视这一百多年来中国哲学界的思考历程,我们可以明白地发现,我们真是到了一个应该重新思考与检视的年代了,是该跨过逆向格义的年代了。对《易经》的重新诠释是必要的,《易经》是天人性命相贯通之书,它是一套意象的哲学,也可以是一套“意”与“象”的哲学。经由哲学诠释学的理解,我们绝对不能只将它误解为宇宙论中心的哲学。不要忘了,夫子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修《春秋》,是经由诗书礼乐,而后赞《周易》、修《春秋》。《易经》是天人性命贯通的典籍,是参造化之微、审心念之几、观事变之势的典籍,是中国民族伟大的经典,它阐述的是“天人合德”的教养。“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乾卦·文言》),这样的“天人合德”,当然不会是宇宙论中心的,也不会是以人类心灵主体为中心的。人是最为重要的参赞点,但不是中心点。这是可以确然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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