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性恶心善说(下)
梁涛:再论性恶心善说(下)
三、性恶心善说是对《性恶》篇人性论的概括
杨泽波教授最近撰文,在肯定性恶心善说积极意义的同时,也指出性恶与性善两端都有可商榷之处。杨教授反对心善,主要是继承了港台新儒家的观点,认为荀子是认知心,不能进行道德创造,与笔者所论关系不大,且前面已有讨论,故不做回应。但杨泽波教授反对笔者称荀子为性恶,则涉及荀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值得充分重视。杨教授为什么反对性恶说呢?原来他认为人性本身不恶,任由性发展的结果才是恶,如果认为人性为恶,必然会否定物质欲望,最终走向禁欲主义,而这与荀子的一些论述是不想符的。杨泽波教授说:
在荀子学理系统中,“好利”“疾恶”“好声色”与“争夺”“残贼”“淫乱”属于因果关系,“好利”导致“争夺”,“疾恶”导致“残贼”,“好声色”导致“淫乱”。但必须注意的是,荀子是以“争夺”“残贼”“淫乱”这些结果论恶,而不是以“好利”“疾恶”“好声色”这些原因论恶的。荀子强调“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 荀子·性恶》),即是此意。荀子这样做,用心深远。荀子对于物质欲望的看法相当平实,并没有禁绝之意,“纵其欲,兼其情”(《解蔽》)“养其欲而纵其情”(《正名》)之类的说法,在全书中多次出现。如果荀子将“好利”“疾恶”“好声色”视为恶之端,以此界定性恶,逻辑上必然推出否定物质欲望的结论,最终走向禁欲主义。荀子清楚预见到了这种危险性,所以从一开始就牢牢把住了这一关,不以“好利”“疾恶”“好声色”这些“因”论恶,只以“争夺”“残贼”“淫乱”这些“果”论恶。
杨泽波教授此说的最大问题,是忽视了荀子人性论的历时性发展,用《解蔽》《正名》等篇的论述去修正《性恶》篇的人性观点。首先,《性恶》篇是不是只是以结果论恶,而不是以原因论恶呢?当然不是。《性恶》篇对善恶下的定义是:“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矣。”笔者曾经分析说,“‘正理平治’,即正确、合理、治理、有序。其中‘正理’是从动机上说,‘平治’是从结果上说。所以荀子不仅是从根源、动机上谈善,同时还从客观结果上谈善,如学者所称,是结合着礼义秩序来谈善”。同样,“偏险悖乱”即偏颇、危险、悖谬、混乱。其中“偏险”是从动机上说,“悖乱”是从结果上说。所以荀子不仅从原因,也从结果谈论善。《性恶》篇所列性的内容主要有三项:“好利”“耳目之欲有(注:又)好声色”“疾恶”。荀子认为人性好利,而且“穷年累世不知不足”(《荣辱》),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这当然是恶了。“耳目之欲”本身不为恶,荀子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故又补充上“好声色”,“好声色”是过度的欲望,显然已属于恶了。至于“疾恶”——嫉妒、憎恶,更属于恶无疑了。所以荀子在《性恶》篇中,显然是结合着恶因与恶果来讨论恶的,“好利”“好声色”“疾恶”是恶因,“争夺”“残贼”“淫乱”是恶果。值得注意的是,在《荀子》三十二篇中,只有《性恶》篇明确提出性恶,其他各篇则没有性恶的说法,这说明《性恶》篇在《荀子》一书中是比较特殊的。荀子说:“礼义之谓治,非礼义之谓乱也。”(《不苟》)符合礼义即为善,违背礼义即为恶,这是荀子的基本观点,适用于《荀子》各篇。但《性恶》篇则不仅根据违背礼义的结果论恶,同时根据违背礼义的原因论恶,“好利”“好声色”“疾恶”都是违背礼义的原因,所以《性恶》显然是肯定性有恶端或恶因的,而不是如杨泽波教授所说仅以结果论恶。
其次,视“好利”“疾恶”“好声色”视为恶端,是否如杨泽波教授所说,会否定欲望的合理性,甚至走向禁欲主义的危险呢?当然不会!荀子论性主要涉及三个方面:一是生理机能。“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性恶》)此不涉及善恶。二是生理欲望。“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同上)此本身不为恶,但任其发展,违背了礼义则为恶。三是“好利”“好声色”“疾恶”。此为恶因或恶端。就一般而言,荀子确实不认为生理欲望为恶,相反主张在合理的范围内,尽量满足人的欲求、欲望。他说:“有欲无欲,异类也,生死也,非治乱也。”(《正名》)除非是死人,才会没有欲望,只要是活人都会有欲望存在,因此,生理欲望与治乱无关。“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同上)只要是合理的,即使欲望再多,也不影响到治理,因此也不能算是恶。杨泽波教授上文所引用的几段材料,也反映了这一思想。但是荀子不认为生理欲望为恶,不等于不会认为“好利”“好声色”“疾恶”为恶,前面分析了,“好利”“好声色”“疾恶”与一般的生理欲望是不同的,“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这是人的基本欲求,是人生存的基本需要。但“好利”“好声色”“疾恶”则不是,视其为恶,加以限制,并不会导致禁欲主义,反而会更好地实现、满足人的基本欲望。有学者指出,在荀子思想中存在着顺性和逆性的思想差别,逆性的思想主要体现在《性恶》篇,而在《性恶》以外的诸篇中,则存在明显的顺性的思想,从而意味着性不恶。无疑是有一定道理的。《性恶》篇因为承认性有恶端,故主张逆性,而不是顺性,如果顺性,则会使整个社会更坏。其他各篇由于没有提及恶端,而是讨论的生理欲望,由于生理欲望本身不恶,故需要顺性,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礼论》)。杨泽波教授没有注意到《性恶》与其他各篇的差异,用《解蔽》《正名》等篇的观点来否定《性恶》篇的主张,显然是不合适的。
杨泽波教授还提到学术界流行的性朴说,并将性恶心善与其对立起来。他说“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往往将荀子的性恶论简化为‘人性本恶’。近年来这种理解受到了很大冲击,不少人认为,荀子以生理欲望言性,生理欲望本身不为恶,只有不对其加以节制,超出礼义的规定,其不好的结果才为恶,这其实是一种性朴的主张”。而笔者主张性有恶端,等于否定了性朴说。杨泽波教授的这个说法反映了目前学术界一个普遍存在的误区,即认为荀子关于人性的看法是前后一贯,没有变化的。故认为性恶就不能承认性朴,而主张性朴就要否定性恶。为了打破成见,走出误区,笔者曾撰写《荀子人性论的历时性发展》一文,将荀子一生分为居赵、游齐、退居兰陵三个阶段,认为其人性论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荀子》各篇是在不同时期完成的,反映了荀子不同时期的看法。笔者将荀子讨论人性论的文字分为四组,在属于荀子居赵时期的《富国》《荣辱》篇中,荀子提出了情性-知性说,将情感欲望与材性知能都称为性。但并不认为情性为恶,而是以情性过度膨胀的结果为恶。《礼论》《性恶》为荀子中期的作品,其特点是提出了性-伪说,但在具体理解上又有所不同。《礼论》提出了“性者,本始材朴”,但从语境上看,其性主要是指吉凶忧愉之情以及对亲人的爱,而其所谓伪主要指礼义之节文;《性恶》则通过性和伪说对人性做了探讨和分析,实际提出了性恶善伪说。《王制》《非相》可能也属于荀子中期的作品,其特点是提出“辨”和“义”以表达心或者知性的实质功能,而以情性为人的生理属性,实际是提出了情性-辨/义说。此外,笔者还将《解蔽》《不苟》归为一组,其中《解蔽》提出“思仁”,《不苟》提出“养心莫善于诚”,皆受到思孟之学的影响,可视为荀子的晚年定论。由于文章较长,笔者将其分为四篇单独发表。杨泽波教授在文章中介绍了这四篇文章的观点,但他主要关心的是笔者的荀子晚年定论说,而忽略了此文撰写的真正目的,是想说明荀子的人性论有一个历时性的发展,不可简单划一,更不可将一种观点套在《荀子》的三十二篇中。笔者提出的性恶心善说,主要是指《性恶》篇的人性观点,并不适合《富国》《荣辱》,也不可用于《王制》《非相》,更不能推及于《解蔽》《不苟》。当然这样讲,并不否认荀子的思想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线索,这就是性情-知性的二元论,只不过对于情性、知性的理解,存在前后的变化。《富国》提出“害生纵欲”,认为纵欲会伤害性,与《正名》“性伤谓之病”含义相同。其性是一个规范性概念,而非描述性概念,性虽然包括欲,但只有在一定范围内,不伤害人之健康和成长的欲望才可称作是性。这样的性本身当然不为恶,相反,违背或破坏了性才为恶,故荀子所持的是顺性的态度。至于《性恶》,由于提出“好利”“好声色”“疾恶”,故荀子不再是顺性,而是要逆性,要“化性起伪”,自然认为“好利”“好声色”“疾恶”本身就是恶,荀子是结合了恶因与恶端来谈论性恶的,而不是如杨泽波所说的,荀子没有考虑到恶因,而仅仅是以结果论恶。
最后,笔者想就目前学术界流行的性朴说略做评论。性朴论是日本学者兒玉六郎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提出的学术观点,近些年被国内学者重新捡起,但在如何理解其与性恶说的关系上,又存在不同认识,或认为性朴与性恶并不矛盾,而是互补的,或认为性朴与性恶不可兼容,二者是对立的。笔者不认为荀子提出过性朴论,“性者,本始材朴”是荀子对性下的定义,是说性是未经后天加工的质朴状态,这个定义是各家都可以接受的,可能是当时比较流行的说法。至于一个完整的人性论,则至少应当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事实判断,人性包含什么内容?二是价值判断,人应该追求和选择什么?只有具备了这两方面内容,才可以称作是人性论。所以正如性恶论不能算是完整的人性论,性朴论也不能看作是一种人性论,荀子在《礼论》篇中提出过朴-伪论,而不是性朴论。荀子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礼论》)性朴是事实判断,伪盛则是价值判断,荀子并不主张人应该保持在质朴状态,而是认为应该用伪去完善、改造性。故说:“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同上)所以《礼论》篇的人性论应该称为朴-伪论,或者性朴伪盛论,而不是性朴论,它同样只适应于《礼论》篇,而不可扩大到《荀子》其他各篇。《礼论》与《性恶》的主题不同,故对人性的理解和思考也不同,《礼论》关注礼对性的涵养、修饰作用,故提出朴-伪论,朴指性的质朴状态,伪指礼仪、礼节。《性恶》则讨论善、恶的来源,认为恶来自性,善来自伪,故提出性恶心善说。朴-伪论与性恶心善说是荀子在不同语境下,针对不同问题,对人性做出的不同观察和思考,其共同点是都认为人性包括了情性和知性两方面的内容,但在对情性、知性的理解和表述上,则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故没有必要将二者对立起来,更不必相互否定,而应通过考察荀子思想的历时性发展,探求二者的差异和联系,进而勾勒出荀子人性论动态发展的轨迹和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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