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房》 第四章, 2
	访问学者齐虹的到来让老美国淑英一下变得更忙碌了，因为她手里的活儿一点儿没减，又加上了带着齐虹做实验，办各种手续、证件，还得教齐虹英文。这把淑英忙得在实验室里成天是跑来跑去，大呼小叫的，不经意地还顺带减了几磅肉。
	自然，这么热闹的淑英让雅尼觉得自己这实验室协调员的风头被淑英抢了，因为她认为这招呼新来的应该是自己这协调员的份内工作。可淑英就是不松手，雅尼也不好直接命令，因为她知道淑英是不会服从她雅尼的命令的。
	当然，淑英也是在刻意地表示自己对雅尼那多管闲事的不认同。她主动把自己小组新来的从头到尾地包办了，就是要让雅尼无从插手，就是要让雅尼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为了压过淑英最近这派头，和进一步竖立自己在这个实验室里的权威，这几天来，只要是那位自称是德国后裔的美国学生工乔治一到，雅尼就让他陪着自己，在实验室里一手插着腰地绕来绕去。
雅尼每次都是提前替乔治把那些乔治该做的杂事提前做好，好让他全职地陪自己在实验室里转圈儿。雅尼主要是要让齐虹看看，自己才是这里真正管事儿的。
现在，雅尼又带着乔治慢悠悠地在实验桌间转着聊天儿，像是消食儿，更像是在切磋一些英文单词的用法。
雅尼在这方面有绝对的资格自豪，因为自己对英文词汇的了解往往比这土生土长的美国佬乔治的更准确、更全面，而且她那一对儿女的那几个 spelling nees 比赛的冠、亚军奖杯至少得有她的一大半，因为均为雅尼惜心陪练的结果。
	虽然很忙，淑英也不可能注意不到雅尼近来这带跟班儿的派头，并且有着掩抑不住的、与日俱增的不满和嫉妒。
正在配制溶液的淑英不屑地撇了一眼这对儿高度相仿，宽窄炯异的，在实验室里遛弯儿的二人转，和在旁边忙活着的老李低声说：“这学生工也挺怪啊，不帮大家做杂事儿，怎么成了阿三的私人跟班了？”因为学生工本来就是要帮大家做杂事的。
见老李没反应，淑英就又加码道：“你看他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狐假虎威就行了。”
老李对淑英这番言辞没什么感觉，因为别人怎么赚钱跟自己没关系，只是不明白淑英说的狐假虎威是什么意思。他问淑英哪个是虎，哪个是狐。
淑英不禁笑了，觉得老李不应该这么愚钝，就压低声调指出：“当然只能是阿三假人家老美学生工的虎威啦！”
老李也笑了，他说自己以为淑英说的是那瘦小的学生工乔治在假肥大的雅尼的威。淑英愣了一下，笑道：“那假得着吗？避风倒是可以啊。”
宽大的雅尼的确可以为瘦小的乔治挡风。老李笑着同意道：“沒错，当然只会是阿三假人家白人的虎威了。”老李接着就在心里再次质疑起了乔治声称自己是德国后裔的真实性。
在老李看来不太像，乔治不仅个头矮小，而且根本没有人家在美国的西欧人普遍拥有的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傲气、霸气。当然，在美国的东欧人更甚，除了那傲气、霸气，还加上了一股子莫名的邪气和怨气。
有一阵子，老李觉得乔治应该更可能是德国犹太人的后裔，因为他那耳朵的位置更像是犹太人的。只是因为这是当年德国纳粹科学家人种研究的成果，纯属政治上的超级的不正确，老李就没敢和任何人明说过。
	见老夫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老李就忙问他周末忙什么了，因为他爽约，没一起去钓鱼。老李也是想尽快远离现在这和乔治有关的危险的话题。
老夫子爽快地答道：“老一套！”
小图好奇地问“老一套”是什么意思。老李看看他，悄声说：“还能是什么？男的看 AV（成人录像），女的看韩剧。”
老夫子知道老李这路数，就过来劝戒老李：“你都要成教唆犯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李笑问老夫子是什么意思。老夫子不理老李，跟小图说：“倒回个二、三十年，这小子肯定是个流氓教唆犯，都够得上给枪毙了。”
老李连忙鞠躬，请求老夫子嘴下留人，接着就笑道：“倒回三十年，敝人还未成年呢！”
他是在试图给自己找一条活路，同时可怜自己这躲德国犹太人的话题躲得都要给枪毙了。见老夫子还想说什么，老李就一把拉住他，高声打马虎眼：“认真个啥子嘛！我这是给这年轻人点儿启迪，好让他早日发财呀。”
他转头叮嘱小图：“以后你要是做生意，一定要记住：必须 targe tlady，一定要在电视上做广告，因为电视是 lady 的 nightclub。”他知道几位转行的同学都是这么做的。
	小图说自己只想当个科学家，还没想别的呢。老李和老夫子互相看看，突然大笑了起来。小图问他们怎么了。他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没什么好笑。老李他们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小图以后会明白的。
事实是：出国的大陆人里没几个是真想当科学家的，更没几个真能在美国当上的。
齐虹没能全听懂他们这番谈笑，就好奇地问老李，说英文怎么总是夹些中文。老李先是强调自己只是说中文夹带些英文，觉得不对，又改成是说英文夹带些中文。
他看齐虹依然不解就无奈道：“不管怎么说吧，大家都是混搭着说。原因得去问老夫子。”
齐虹是一心专注自己的工作和事业，没感受到国内近年来兴起的一个时髦：说话时要夹杂几个英文单词。这可能是国人自幼苦学英文的后遗症，当然也不能排除兼顾着向海外华人这中英文混搭着说的习惯看齐的可能。
	老夫子听闻自己得回答问题就连忙过来，问有什么事。他很喜欢给别人讲解自己的见解和理论。
听明白齐虹的问题后，老夫子认真解释：“这可不能怪我们。都是那些留美前辈，比如：老蒋夫人，给开的头儿。鲁迅和钱钟书都讽刺过的呀。你没看过他们的 book？”
老夫子以为在国内上过大学的都应该读过鲁迅和钱钟书那些讽刺留洋学子的巨著。只是齐虹是个例外，没看过那几部文学作品，因为科研论文多如牛毛，她根本无遐去欣赏那些文学作品。
见齐虹不明白，老夫子就给她讲起了老蒋夫人，宋美龄的故事。他说：“宋美龄也就留了几年美，回国就到处显摆英文，结婚后还坚决要求老蒋和自己互称 Darling。把人家这留日的蒋总裁搞得呀，‘大令，打铃’得不得要领。”
老夫子推测这故意显摆英文背后的原因之一应该是老蒋夫人的国语太差。佐证是人家始终是一口顽固的浙江方言。
	“不管怎么说吧，”老夫子挥手总结道：“现在看来，老蒋两口子的做法也太滑稽了。我们来美国这么多年了，还没听说有哪两口子互称 Darling 呢。”
小图一边听，一边猜，应该是人家宋美龄的名字的最后那个字“龄”的问题。他问旁人：“Darling 应该是指人家的小名，是中文吧？”
老李想想就认为不可能，因为没人愿意被叫“大龄。”他指出：“那可是年龄的龄呀，成大龄青年了，除非叫‘大耳龄，’发音上还能跟英文近些。”大家笑了。
	老夫子乐道：“这‘大耳龄’好呀！老蒋要是当年有咱老李这高参，日子就会好过多了，”据说老蒋当年的发 Darling 的音不准让老蒋夫人很不满。
老夫子借机给自己的理论注入了新内容。他觉得人家老蒋夫人的意思可能就是“大龄，”长命百岁的意思。他建议老李他们：“人家不就活过一百岁了吗？你们两口子也开始喊 Darling 吧。吉利！”
旁人又欢快地笑了起来。老夫子接着推测，主要是那时候留美的太少，又都是些官宦富家子弟，和现在留美的印度人似的，回去学学洋、摆摆谱是不可避免的。
老夫子分析：“可现在留美的国人都要近百万了，还摆那谱不就反倒俗气了？如今更时髦叫：老婆，老公。”
老李不同意，故作认真地指出：“现如今老美的 cutie、slutty、bitch 也不错！”
老李总是喜欢不失时机地过一下说脏话的嘴瘾。老夫子无奈地看看老李，回头告诫小图别跟老李学，说老李在这方面从来没正经。老李则笑着辩解自己是正反两方面都教，他强调：“是为了让这年轻人早日免疫呀！”
这是老李的切身体会。刚来美国的时候他被日本的国粹：成人录像，搞得晕头转向了一阵子，后来索性用个长周末看了个够，看伤着了，也就让自己“免疫”了。打那儿以后，他对成人录像没了兴趣。不就是动物交配嘛，现在的网上是比比皆是。
老夫子劝老李就别嘴硬了，指出：“万一哪天小图不知轻重地把你那些脏话用到那阿三身上，不就惹大乱子了！？”
一提到阿三，老李马上就服软了，因为近来的雅尼看上去是在卧薪尝胆，或者是在养精蓄锐。
	听着他们这些不着边际的闲聊，已来了一个月的齐虹隐约地感到这些同事不敬业，就选择和工作态度相对比较认真的小图学英文，练技术，废寝忘食地工作，因为她想出点儿科研成果，回国后好有些讲报告的素材。
和大多数老凌的房客相反，齐虹很喜欢淑英和小图介绍的这个住处。老凌那儿的宿舍和食堂的环境，和国内的差不多。虽已年过半百，齐虹在国内依旧吃学校的食堂，主要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做饭。
齐虹本来就怕来美国访学会浪费很多时间在做饭上，以致影响自己的进修。老凌这包早晚餐服务正好解除了齐虹的这个顾虑。
齐虹曾经认真研究过人类的饮食需求。结果证明每天的饮食只要能达到：卫生，以及蛋白、碳水化合物、维生素、纤维的均衡、足量即可。老凌提供的饮食的确能满足这个需求，因为那里面是什么都有。
齐虹的另一个心得是这些同事好像最看中每天中午的非正式午餐会。那好像是唯一的人人愉快的时间段和场合。又到吃中饭的点儿了，小图他们几个在那个吃午饭的休闲大厅里找了个桌子就座，先是互相看都带了些什么昨晚的剩饭。
老夫子看着自己的饭盒，拉腔做调道：“邪门儿了啊！这不说曹操，曹操也到啊。”小图问他怎么了，也往老夫子的饭盒里看，以为他带错饭了。
老夫子不动声色地让小图往左边看。小图扭头一看，原来是雅尼走来了。
	雅尼不是路过。她兴高彩烈地过来，欢快地高声宣告，自己是来发个通知，让大家都凑份子，因为秘书节要来了，她正在张罗着给 Matti（曼蒂）大张旗鼓地过这个节。这位曼蒂是石山福的老板，系主任谢博士，的秘书。
雅尼激动地大睁着眼睛和众人强调，因为曼蒂的生日和秘书节正好是同一天，所以她得好好张罗此事。
虽然不完全明白雅尼这好像是自己要双喜临门的架势，众人还是尽量礼貌地轮流说了可以，把雅尼打发走了。
雅尼走得有点儿依依不舍。让她困惑的是：总是自己忙前忙后地张罗着给别人过节，实验室里从来没人提过给她雅尼过什么节。
在她看来，自己现在的职责和秘书有相似之处，雅尼满以为实验室里会有人会提议把她雅尼也包括在此次庆贺之列。可惜的是没人提。这让雅尼很失落，但她很快就饶恕了这些没眼力劲的手下，因为这次庆贺主要是要让曼蒂高兴。
自从就任这协调员，雅尼就和那些老板的秘书们一样，喜欢上了过节，特别是老板们的生日。她把实验室搞得节日气氛很浓郁，而且常有甜点吃。
时间一长就搞得淑英她们几个女性实验室成员一到下午三、四点就会不由得互相问，雅尼哪儿去了？这倒不是想她了，而是又到她们吃甜点的钟点儿了。
	尽管多数人对雅尼这种挺过份的拍马屁行为不齿，但过生日的事情也不宜抵制，因为有殃及池鱼之忧。没必要为雅尼而得罪那些寿星，那就不值了。
大家开始吃中饭。淑英意识到了什么，就问众人，雅尼这过节的偏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因为从来没过过中国的节和大陆同事的生日。
老夫子说自己早注意到了，而且还问过雅尼，人家的解释是：排不过来。
老李一向喜欢用数据说话，认为雅尼这是明摆着的歧视。他质问老夫子：“怎么那些个老板和秘书的生日一个都没给落下过？连那个 National Ninja Day 都没落下？这一年有近二百五十个 working day 呢！”
众人无语，似乎同意被雅尼歧视了。当然，他们更可能是被雅尼这拍日本人马屁的执着劲给震撼了，因为那 Ninja 源自日本。
小图开玩笑，试探着问旁人：“是不是因为这儿用的是阳历？”
众人大笑了起来，因为在美国，大家的生日均以阳历为准，要是用阴历，老外就没法过生日了。
	“可能也不能怪人家阿三，”老黄接着就义愤填膺地痛斥国人：“人家老外从来不过中国节！咱国人倒正好相反，不管是什么西方的节都要过一下。太媚外了！归根到底是文化的极度自卑，不自信！从现在开始咱得开始抵制那些乱七八糟的洋节。”
来自南京的老黄在攻读博士学位，他一向是比较传统、爱国的。众人纷纷异议，因为如果那么做了，华人反倒要有歧视他人的嫌疑了。
老夫子认为没必要抵制，更没必要认真，因为那些洋节没什么传统，更没啥意义，大多数是 Hallmark 发明的。过那些节的人是被骗了还乐颠颠地帮人数钱。
齐虹始终没表态，因为自己倒是很喜欢过这些节。一来，她认为这是人家美国人的文化，出国访学就是要学技术和体验外国文化嘛；二是觉得稀罕，自己也喜欢热闹。
	一经讨论，大家还是觉得应该给雅尼记上一笔，哪天得告她歧视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因为实验室里连一次都没过和中国人有关的节日。老李认为这只是一张牌，什么时候用要看情势而定。
小图则觉得雅尼可能没歧视。他给众人指出：“上次人家不是还给了我们每人一块巧克力吗？”
老夫子马上让小图就别再恶心人了。由于上次的情人节雅尼送的那一小块巧克力，老夫子现在对巧克力都有一定程度的恐惧症了。
老李也不许小图提那巧克力的事儿，说：“老妖婆上周来让我凑份子过他们印度的 Diwali，还管我叫 whatever your name is。我就说了一句，奶奶的！怎么总把老子的名字搞错。马里安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昨天还提醒我，说我中文里有些词句有 abusive 的嫌疑。”
老李忿忿地下了个结论：“肯定是有人告密！”
淑英问老李当时是不是用英文了。老李反问：“当然是中文呀！英文里老子怎么说？”
	旁人均不知道在英文里”老子”该怎么说。小图猜用拼音即可。淑英也纳闷了，问旁人：“那老板怎么会知道？”老李坚持是有汉奸告密。
	“哦，”淑英似乎明白了，帮雅尼解释：“也难为人家老外了。我们这 Zhang、Chang、Gang得也太近了，搞不清楚也有情可原。”
老李依旧不满，说：“那也不能说我是 whatever your name is 呀。这阿三就是歧视我们大陆人，其他人的名字她从来没搞错过。那几位太君的名字多难念呀，她怎么从来就没搞错过？”
其实，老李他们在这方面比雅尼也强不到哪儿去。他们也经常把老日、老印的名字搞错。特别是雅尼那最长的姓，据说是人家好几辈祖宗的名字的合集。没一个大陆同事能给人家搞对过。他们只好用人家名字的简称，Yani（雅尼），来表示亲近了。
	“也是呀，”淑英也跟着不解了起来：“她怎么能知道谁是从大陆来的？这东亚来的根本就分不清嘛，连我们都经常给人家搞错。”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李掰着手指头分析道：“看来这家伙是真下功夫了。这台湾、日本、南韩来的她都惹不起，不就只能拿我们大陆人摆谱儿吗？”
淑英问为什么雅尼不敢惹从台湾来的，因为他们也是中国人。她在替中央政府坚持着一个中国的原则。
老李说是因为石山福的老板是台湾广东人，所以其他台胞也跟着沾光了。淑英不明白，问他什么是台湾广东人。
老李解释：“就是四九年从广东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后代。”
	“哦，”淑英明白了，佩服道：“那她可真是下功夫了，连我们都经常搞错。惹得台胞不高兴。唉，我们说自己也是中华民国的不就得了？反正中华民国也包括我们这些’沦陷区’的。”
大家笑了，纷纷说现在让这阿三逼得都要争当中华民国这个 loser 的公民了。
小图劝大家就饶了雅尼吧，因为如果大陆人都声称自己属于中华民国，就有可能把雅尼难为死了。旁人大笑，纷纷同意那样也不错。
	“容我阿Q 一把啊，”老夫子放下勺子，说：“其实呀，那些阿三比我们可怜多了。据说他们在国外得过两道关，一道是意识到其他人不把自己当白人；二是得经常强调自己不是黑人。都是相当地痛苦呀。”
多数印度人喜欢从学术角度确认自己的白人属性，因为人类学的研究结果的确支持这个说法。他们只是很不服气自己的肤色会这么深。肤色浅的印度人会自认为和被印度人认为是中基因大彩了。
	“是难为人家了，”淑英同情完就说：“还是咱简单、省心：亚洲人。他们跟我们一样说自己是亚洲人不就得了？”
老李笑道：“人家不愿意而且老美不允许，老美管阿三叫 Asia Black。”
淑英想了想就佩服了起来：“还是老美的办法好。这分得和亚洲 elephant 和非洲 elephant 似的。”
小图和老李赶紧提醒淑英可不敢这样说印度人，要被告种族歧视的。
淑英愣了一下就说自己当然知道这里的分寸，只是得让齐虹注意，别惹事。齐虹问该注意什么。淑英见她没听懂，就推说没什么。
她是顾及齐虹的面子。淑英以为虽然齐虹的英文比自己的差多了，但毕竟人家是国内准一流大学的教授，况且自己还得遵循老祖宗的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