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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房, 第一章, 一

送交者: 湖瞰原創[☆★★認真胡侃★★☆] 于 2022-05-30 12:25 已读 11925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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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房


第一章



午夜时分的中关村,早已在一片夏雨绵绵中滑入了它在这个时间段里那一如既往的寂静和片片的漆黑。那些零星的、弱弱的光亮多是值夜的门房,此刻也被这缠绵多日的阴雨笼罩得更为昏暗。

唯一的亮点是远处的一座科研楼二楼的一个窗子。它还在透射着这个房间里那两支行将退役的日光灯管的忽明忽暗。

这两支日光灯管很早就这样了,只是因为在这个房间里工作的人们一直恪守着早九晚五的上下班时间。白天也不怎么需要开灯,人们也就没了换灯管的紧迫感,不意间还为国家节约了日光灯管和电力。

今晚并不是忘关灯了,只是还有人在这里忙活。此时,在这个不大的实验室里,有一位中等个头,留着背头,戴近视眼镜,身着崭新的 T-恤衫和牛仔裤的年轻人正在忙碌着伏案整理自己的东西。

这人叫图世春,他明天就要赶赴美国攻读硕士学位了。虽然现在是早已过了他平时入睡的时间,但这身着专为出国置办的新衣服,今晚新理的发,当然还有人逢喜事精神爽,反而给他平添了些别样的,朝气蓬勃的精气神儿。

就在去年的夏天,图世春,这位武汉大学生化系的本科毕业生,在毕业前的半年就争取到了去一家北京的研究所当实验员的职位。

在赴京就任的前半年里,小图对自己的状况非常满意。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对北京的新鲜劲儿还没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从他们那个乡里出来的,能在北京落户是实属不易。目前,小图是他们乡里唯一在北京有户口的,其他人只能去北京作农民工。

来北京后,遇到的几位乡亲对小图的状况是羡慕和自豪不已。他们纷纷嘱咐小图一定要好好干,为乡里争光。这让小图很珍惜和更加投入自己的这份工作。由此及彼,小图所在的研究组对他的表现也很满意。

很快,小图就不意间发现应该比自己更得意的,周围的那些研究生却都急着削尖脑袋地闹出国。不出半年的功夫,那些和他同年进所的研究生就几乎都闹出国了,剩下的那两、三位也正在闹。

这让小图着实地沉思冥想了一阵子。再加上见识了几位新近归国的访问学者的那一副副洋洋洒洒的派头,就更让小图下定决心开始认真准备出国读研究生的英语考试了。

自然而然地,他也就不那么认真地去投入科研工作了,而是尽量假查文献之名,花大量的时间去图书馆准备那些英文考试。这么一来,小图反倒是随大遛了,因为所里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在这样忙着闹出国。

半年后,在一位已经留美的同学的大力帮助下,小图联系好了去海滨城市,圣地亚哥的一所大学半工半读。

虽然这所学校在国内那些留美中介事务所的眼里连二流大学都算不上,但小图还是很自信,觉得只要能出去就行,来日方长嘛。况且这位老板在那个科研领域里还很有名气。

大家都知道老板的名气是读研究生的最应该在乎的,而不是学校的排名,且那些北京的留美中介事务所只是着重推销一些他们能联系成功的美国大学。

小图两周前就拿到了赴美留学的签证。紧接着的一个棘手的问题是他要提前出国进修,就不能履行一年前签的那个五年期限的服务合同,而违约就得马上缴纳一笔三万块的违约金,但像自己这刚刚工作的本科生多是暂时囊中羞涩,而且申请缴纳这违约金的过程是相当复杂、耗时,好像是要有意让人知难而退,所以,他选择了先斩后奏,计划出去后再用在美国挣的钱來缴纳这笔违约金。

前天,小图跟自己科研组里的领导请了一星期的假,说是要回湖南老家探亲。其实,他明天一大早不是飞长沙,而是要飞美国。

今天白天的时候,小图是刻意要给同事们留一个一切正常的印象,所以没敢着手整理这个办公室里的东西。他是在夜里九点左右返回的实验室,首先是着手把自己的实验记录簿给老板整理好。

此刻的小图在内心里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一年多来,实验室的组长、首席研究员:王德霖教授,和组员们都对他很好。

时间一长就很熟惯了,小图也习惯了用外号,王首席,来称呼这位老板,因为据说美国科研界里习惯把老板尊称为首席研究员。

不知是从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北京各大学术单位的教授们互称起了首席,而且此风很快就吹到了全国的各大学术机构。

究其原因应该是:这首席和主席虽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差不多:都是一把手,而且这最新的舶来品:首席研究员,听上去比教授更新鲜、更洋气、更气派。

这个新潮的兴起很有可能是源于个别归国学者为了凸显自己业已镀金,已经完全有别于其他的本土高级知识分子,或者是为自己这满腔热血的归国报效没能得到在职称上应有的尊重而打抱不平。

他们就不管自己的职称是否因为自己的归国报效而被拔萃,只是高调地率先给自己冠以了首席,以示抗议,兼具给领导施加压力。这在道理上还不能算错,因为这首席和职称无关。

闻此讯的高级学者们在羡慕和嫉妒之余就纷纷以各自的方式向本单位的一把手反映、举报了这个情况,质询了为什么那人成了单位里的首席,到底现在谁是这里的一把手?况且再崇洋媚外也不合适把些个在国外都混不下去的假洋鬼子当成真洋鬼子嘛!这都涉及到国格和尊严了!

被问到的一把手们闻讯当然是火冒三丈。但这些都吃过见过的一把手们静下心来一调查、一解释就让大家惊喜地发现自己也可以用这个称谓,于是就纷纷跟进了。这也是避免那些率先自称首席的被外界误以为是自己单位的一把手。

这有点儿象抗战期间流苏归来的王明在延安用自己的共产国际的首席挑战本土毛泽东的共产党的主席。可惜的是现如今这首席的泛滥占据了上风。

这个首席的称谓倒是把留过美的王首席搞了个哭笑不得,因为人家美国人平时根本就不这么称呼,只是申请科研经费的报告里必须有一、两位首席研究员,而像他这申请到三个科研项目的教授,在每个项目上都是首席研究员,而且项目结束就不再是首席研究员了。一句话,不管是什么级别的,只要能申请到科研经费就是首席研究员。

可见,这首席是暂时的,而教授是终身的,前者绝对没这后者更有份量。但王首席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凭自己这单薄之力是绝对无法阻挡这首席洪流的。哭笑不得了几次也就只好习惯了,他只能打心眼里佩服这中国特色的威力。

当然,人家称呼自己为王首席也是为以示尊重。这很象是现在社会上流行的把人尊称为老师,升级版的奉承则称为导师。还好,这老师和导师都是些被高知阶层玩剩下的尊称,所以召来的只能是高知们的嗤之以鼻。

虽说这也侧面地反映了中国社会历来尊重老师和知识分子的光荣传统,但现代的高知们肯定是不肯屈就,绝不愿与常人、俗人、神棍、戏子为伍,不得已而顺势开发了个舶来品:首席,以图暂时保住自己这个特殊群体的颜面。

王首席很欣赏小图的工作热忱和能力。他对小图进行了细心而全面的培养,不像是培训实验员,更像是在培养研究生。现在,小图觉得把实验记录整理好是能让自己的良心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宽慰的事。整理完实验记录的小图就开始伏案再次修改给王首席的那封信。

近几天来,小图一直在反复修改着这封信,从开始的自圆其说的企图,逐步升级到了现在这实话实说的直白,已经经历了四、五个版本了。最后,小图意识到,诚实是对王首席的最大的尊重,所以开诚布公地汇报自己的心理历程就成了这封信的主基调。

不多时,小图把最后那个句号使劲地描了一下,又快速地默读了一遍,觉得应该没问题了。他之所以对这封信如此地斟词酌句,主要因为撒了两个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谎,一是被美国的大学录取了,拿到签证了,但没有告诉王首席,而人家王首席对他的申请留学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的;二是这个不辞而别,很不合情理。

虽然这封信算是定稿了,但小图的心情依然是非常沉重。他是不忍心去想象王首席看到这封信时那副恍惚和伤心的模样。

王首席在小图的心目中已然是一位对自己有恩的导师和慈爱的兄长了。小图认为这无奈的违约和欺瞒将做实自己这不仁、不义、不忠的品行,但他此刻实在是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扭转,或者补救,这个两难之局。

这是小图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纠结。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安慰自己:没办法,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如果不撒这两个谎,自己就可能不能如期留学。人生最不能错过的就是机会,他觉得这是人人都应该理解的。

在所里的年轻人看来,这股不辞而别的不正之风都是因为前年所里的一位研究生就是因为没撒谎和由即将出国激发的高调的夯奋而被扣下,耽误了出国。直到现在都没能再联系上奖学金,害得此人在所里成天是低头进低头出的,抑郁得像是一下年长了二十岁。

这种氛围就搞得联系好出国的人在外表上不得不故意展现出低调,且签证一到手就会快刀斩乱麻地出走,甚至不惜去机场坐等当天的赴美机票。

小图此刻的心境就在这理所当然和自己做事不地道之间摇摆着,几乎都要和头顶这两支日光灯管的闪烁同步了。这个同步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他内心的共振。

这愈演愈烈的共振搞得自己这心情忽上忽下的幅度也越来越大了。忍受不了这般折磨的小图决定必须当机立断,赶快离开这个房间。

他小声说:当断不断反被其乱。他起身往周围看看,觉得该做的都做了,然后就心情略微沉重地慢慢给面前这个信封封上口,贴上邮票。

他计划明天在登机前,把它投到机场的邮筒里。这样,王首席就会在两天后看到这封信,第一个知道小图的离职。

准备离开了,站在门口的小图又环视了一下这个拥挤而狭小的实验室,然后就盯着自己那张小小的办公桌,谐意地轻声说:终于可以和这些说再见了。

一年前刚来的时候,小图就觉得这么小的办公桌椅跟这么高级、大气的国家级科研单位不匹配。

是夜,冒雨回到宿舍的小图兴奋,或者紧张,得基本没能入睡。外面虽然早已是细雨润物,但和衣就寝的小图还是被雨声吵得刚过临晨三点就悄悄起床了。他想与其在这儿躺着等,还不如去机场坐等,因为在那儿自己会更安心。

于是,他轻轻地从床下拖出两个行李箱。这新买的行李箱很配合,没发出一丝让小图紧张的噪声。他是怕把室友吵醒,导致自己的行动暴露。小图在那两位室友此起彼伏的鼾声的欢送下悄悄出门了。

这时已经是雨过天晴,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清爽,黝黑的夜空被洗刷得晶莹而透彻,久违了的星星们被点缀在头顶这深远的苍穹里。小图一边抬头欣赏这不多见的明快的夜空,一边挥手叫车。

一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停了过来。这位司机见小图依旧挥着手看天空,就笑问他是要车呢,还是在跟天上的仙女打招呼。小图赶忙愉乐万分地说自己是要车。

在明快的路灯、车灯的伴随下,这辆出租车在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公路上平稳而快速地直奔机场,连车轮击打路面扬起水雾的声音也跟着流畅而爽快了起来。小图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在欢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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