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水问》）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行云，流水。我们的文字总是如此奇妙，仅仅两个词、四个字，就能让人有无尽想象，就如国画里那些不着点墨的留白。又或者，如这一首《蝶恋花》。
易安词总有一种内在的流畅韵味，从不拖沓和矫情。那些平常的语句，在她的生花妙笔之下，魔幻般地变了一番模样，或是真纯可亲，或是哀婉动人。每一个字都流淌在你的舌尖，每一个字都滑落进你的心底。
上巳是个古老的节日。之所以叫作“上巳”，因为这个节日是在三月的第一个巳日。魏晋以后将上巳节固定为每年的三月初三，此后这一天便成了水边宴饮、郊外游春的节日。这就是我们熟悉的“三月三”的由来。宋代还将这一天作为北极佑圣真君的诞辰，各地还要举行隆重的迎神赛会，把神像从庙宇中抬出来游行和祭拜。宋人吴自牧的《梦粱录》中记载了当时的盛况：“士庶烧香，分集殿庭。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上祈国泰，下保民安。诸军寨及殿司卫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会，结缚台阁，迎列于道，观睹者纷纷。”直到今天，一些地方还有过三月三的习俗。
南渡来到江宁，已是第二个年头了。三月的江南，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时节。她的心境却始终有些黯然。韩偓的诗中写道：“把酒送春惆怅在，年年三月病恹恹。”不过她的重重心绪，并不是因为这个慵懒的季候。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梦中的汴京，在劫难过后，不知是否还安好？城中那久未听到的暮鼓晨钟，此刻仿佛从云中悠悠传来，远在天边，近在耳畔。“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山遥水远，故都已不在望，心中怀念长存。
晨起的春色却让人有小小的欣喜。新月如钩，挂在黎明的天际。遍野都是初开的花儿，仿佛是天幕上无数星光的投影。那恬淡的花草香，总在不经意间钻入鼻中，让她紧锁的眉头变得舒展起来。月色花影两相宜，此刻春光，清美而绚烂。
在离乱的年头，如逢亲友相聚，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杯盘草草，自是无须介怀，本就是来问候安好，分得一抔悲喜。酒依然如此香甜美好，配上江南青涩的梅子，恰合此刻的情怀。梅子可以安心去烦，本是解酒的良方，可即使有梅，仍是难免一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光总是依旧，只是青丝已渐渐染上霜痕，曾经清澈的眼眸不觉间就盈满了泪花。
春相似，人将老。谁都有老去的时候，无从逃避。只是这话从一个女子口中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却是少见的。女人天性不爱说老，李清照却丝毫不避讳。她的词虽然婉约，却天然有种坦荡与率真的气质。其实当时的她，不过四十出头，但生活的磨砺、家国的变迁，让她心中陡生苍凉。更残酷的是，她那时的景况还只是山雨欲来，人生中真正的暴风骤雨正在不远处等着她。
简媜的《水问》中写道：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是啊，花开的年少终究是回不去了。李清照的这首词，像一个隐约的谶语。对她来说，春天是渐行渐远了。
这首词，亦让我想起了欧阳修的那首《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词中描摹春光美好，有精美的画船，有依依的杨柳，亦有在风中荡着秋千的少女。急管繁弦、觥筹交错之时，红花簪皓首，喜不自禁忧扰全抛。在这欢乐的高潮，词人却突然问道：“人生何处似尊前？”是啊，人生万事，有什么能如饮酒这般欢乐呢？
原来这春光，这美酒，这欢聚的时刻，不过是覆于哀愁之上的华美霓裳而已。欧词的含意与李清照的“可怜春似人将老”是多么相似啊。看似洒脱，其实都是带泪的微笑。
在江南的三月，在这如水墨画般美好的春色之中，李清照只是醉了，只是在那微微的眩晕中，嗅到了故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