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房东历练记
董源.金沁 著
第二章， 第七节
7
	不知不觉地，又两个多月过去了。大家好像相处得还和睦。鹿群夫妇觉得这房客生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商量着想再加两个上下铺的双人床，好多招些房客。
	房客里也是藏龙卧虎，什么样的能人都有。有家的太太会裁缝。大家在大减价的时候就买来很多衣服都请她改，还纷纷夸她，说：“你这手艺可是个 dying arts (要绝迹的手艺)。”
	美国这衣物便宜得真有可能让以前那缝缝补补的优良传统有绝迹的危险了。
	这家太太乐道：“没有啦，好多越南人现在都做这个。”
	早期美籍华人的洗衣店和裁缝铺生意现在均被越南难民及其后代垄断过去了。
	从前有个说法是：货换货两家乐。现在大家之间经常来个服务换服务大家都快乐。
	只是厕所的门出了几次尴尬。大家得养成先敲后入的习惯。房东鹿群在厕所门上还贴了告示，提醒大家注意，要先敲后入。房客们得遵守房客公约，养成些新习惯。
	房东夫妇也没闲着，给自己安排了些新爱好。这些新爱好之一是每天都要关注天气预报，因为他们要决定当天是否给草坪浇水。
现在几乎每场雨都会让他们感觉像是久旱逢甘露。
	尽管如此，鹿家的草坪没出三个月就成了这条街上从负面意义上讲最显眼的了。主要是因为这里最近干旱了一个多月。
	房主协会屡次来信警告鹿家草坪的状况。鹿群不服，问妻子：“这 homeowner association (房主协会) 到底是谁选的？他们到底是谁？”俨然是不允许别人对自己的房地产指手划脚。
	妻子说自己不知道。鹿群又问：“这还有民主吗？被些莫明其妙的人管着。”
	他在骨子里还认为这是自己的房产，别人无权过问，更别说这从来没露过面的房主协会了。
	“估计不会有啥民主啦，”Austin 过来插话，给房东们指出：“这里是 private (私人的) 的，他们自己说了算。人家这儿只要是 private 的就没有民主那一说儿。”
	美国私营的地方都是老板说了算，只有部分政府机构的领导是靠民主选举产生的。
	鹿太太问：“这到底是哪个 private 的？我以为是我们的 private 的呢！”
	旁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左右邻居也多次善意地从侧面提醒过鹿家的人，该收拾收拾他们家的草坪了。维护小区的环境和房产价值是人人有责。
	房东两口子只好忍痛开始天天浇水，隔月施肥。这让他们俩很心疼，因为被伺候的那些草不能吃，又没什么经济效益，只是能让邻居和房主协会闭嘴。
	还好，大家是按人头平摊所有相关费用的，所以鹿太太的钱包也没有太难受的感觉。
	不久，鹿群夫妇又养成了在后院阳台上喝茶和观赏浇水时制造出的小型彩虹的习惯，才得以从这浪费资源的浇水中得到个好处。
	那的确是个挺漂亮的景观。尤其是天热的时候，浇水时的空气里会有一种格外的清新和凉爽感。
	鹿群夫妇常常在那后院阳台上就座，打开喷水系统，在那凉爽湿润的氛围中喝茶、吃坚果、聊天儿、读小说、看杂志。
	这天，小武子来到后院的阳台，笑着跟房东们说：“您这浇水可真不亏呀。别人是浪费和养草。您这是不光浇水，还观赏人工彩虹 show (秀) 了。”
	“哪里，哪里，”鹿群笑笑，推说自己只是想多呼吸点儿负离子而已。
	“哈哈！”小武子大笑着指出：“您这又多了一条！”
*********
	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周末。鹿家的房客们和在国内一样，纷纷忙着收拾屋子和院子，买东西、洗衣服，或者带孩子去学才艺。
	这么多华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传阅人民日报海外版、看电视剧、下围棋、象棋、拱猪、搓麻将等活动。
	自从搬进新居后，鹿太太就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次接电话前，她都要先镇静一下，轻轻地咳一下，然后拿起电话认真而响亮地说：“Lu's residence (鹿宅)。”
	她对自己的豪宅是非常自豪。知道对方是谁后，她才开始说，唉呀，原来是你呀……开始了聊天儿。
	最近的推销电话太多了，把鹿太太的脾气搞得不太好了。今早这是刚放下一个，又来了一个。正在厨房忙活着的鹿太太没好气儿地拿起电话就不由自主地说了声 shit (屎)。
	可一听就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是鹿群那个在加州的同学的太太，她只好认真地陪人家聊天儿以补偿刚才的口误。
	鹿群正和一位房客在餐厅里切磋乒乓技艺。有三位房客从楼上下来了。他们看鹿太太在打电话，就走到餐厅把鹿群拉到一边去说话。
	原来，楼上新来的房客赵俊城喜欢高音量的中外摇滚乐。可能是他在北京练摊儿时养成的习惯吧。
	别看这位小赵年纪轻轻，但阅历还是满丰富的。他在国内读完大学后的两年里，当过倒爷，练过摊儿，开过小饭馆儿。最后，他觉得都没戏，或者都太辛苦，所以，他闭门苦读了两年英语就出来攻读硕士了。
	小赵一到周末就用他新近置办的音响设备放摇滚乐，吵得大家都不能午休。
	这午休可是旅美大陆人的一个奢侈品，因为在这儿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根本没有午休，只有到周末才能温习和享受一下这近乎国粹的国内的生活习惯。
	没有午休是大多数大陆人留美初期必须过的一关。美国人不午休可能是每天饮用大量咖啡，或者富含咖啡因的饮料的直接后果之一。
	鹿群听完这三位房客的诉说，就无所谓地建议道：“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你们大家自己商量商量，安排一下，或者直接去劝劝他不就行了？”
	这三位房客说自己已经跟小赵提过几次意见了。可没用，小赵根本就不理会大家的意见，还把他们几个给轰出来了。这几位房客只好来请鹿群夫妇出面去跟小赵说说。
	鹿群看看他们，觉得作为房东责无旁贷就只好出马来做小赵的思想工作了。
	鹿群在这方面可谓是轻车熟路。他在国内时就经常帮人调解矛盾，尤其是在插队期间，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调解知青间的、知青和村民间的那些看似没完没了的大事小非。
	小赵的房间里布置得象是个国内专卖音乐磁带的小摊位。墙上挂着个吉它以及贴着美、中摇滚歌星的大头照，以示自己是个音乐人。桌子和地上那一盒盒的音乐磁带和录像带则可能是他过去练摊儿时积压下来的货。
	多数人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计算机。小赵则是摆了一套巨型的立体声音响，占地面积接近他这个房间的三分之一。
	这位小赵是吉林人，平时很忙，好像和大家本来就没什么话，只是图这儿低房租才搬来的。
	他一听鹿群说是别人要午休，就笑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给鹿群指出：“我热爱音乐是我的自由。你们是不能妨碍的啊。况且我这不是还关着门呐吗？隔音不好是你房子的问题。再说啦，你们那些中国人的陋习也该改改了。”
	小赵自己倒是没有午休的习惯，还把现在这个问题归咎于房子的结构和国人的陋习。
	“什么？”鹿群惊讶了，因为他本想问问小赵的午休钟点，好劝其它房客在那段时间也午休。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也没想干预人家对音乐的热爱。
	可这小赵一说午休是国人的陋习，鹿群就认真了起来，问：“你怎么能说午休是陋习呢？有研究表明，适度午休是有益于健康和提高工作效率的呀。人家美国人觉得我们中国人之所以能干就是因为有午休呀。”
	他和自己的美国同事们曾经议论过午休问题。
	小赵不屑一顾地回道：“那我还觉得中国落后就是因为午睡浪费时间，都给睡糊涂了呢。行了，行了，出去吧。懒人的唯一勤快之处就是总能找到借口去偷懒。”
	“什么！？”已被归类为懒人的鹿群看一时说不过他，因为自己的确是喜欢午休。他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好吧，那总得互相尊重吧。你用耳机行不行呀？”
	鹿群只是想息事宁人。他的最终办法是说服小赵戴耳机，或者让其他房客用耳塞。
	“什么？耳机？”小赵笑道：“不是开玩笑吧？谁提供呀？这万一把我的 hearing (听力) 搞坏了，你负责呀？ ”
	“这，这，”鹿群急了，劝道：“你总得讲道理呀。这大家住一块儿，都要……”
	这时，正在门外旁听着的鹿太太大踏步地走进来，高声警告小赵：“你要是这么不听劝，我们就只好叫警察来调停了啊。”
	她是看丈夫拙嘴笨舌，已处下风就进来助阵。小赵听完，怔了一下，看了鹿群夫妇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房东两口子下楼回到厨房后，鹿群低声问妻子：“在自己家里警察能管吗？”
	妻子笑笑，悄悄说：“谁知道？我也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鹿太太想了想，又说：“好象也应该管。我昨天在广播里听到 Florida (佛罗里达州) 有一个二十一岁的 college dropout (辍学者) 被他妈摔耳光，因为他太懒。那人也太不像话了。老大不小的在家里住着不仅不交 rent (房租)，连自己的房间都不收拾，垃圾也不拿出去。那儿子更出格，竟打 911 把警察给叫来了。警察指控他妈家暴。这是什么道理呀？”
	佛罗里达州的一些事情是挺邪门的。以致美国佬在想不清楚是为什么的时候就说发生在佛罗里达州，也就不再费脑子了。那地方就是邪性。
	“哦，”鹿群应着，同时往楼上探头张望。还好，小赵那摇滚乐的音量已经降下来了。他和妻子说：“各个州的法律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不知道我们这个州是怎样的。”
	他同时在估摸和房客的纠纷该属哪类案件。当然很难算是家暴，小赵的行为倒是够得上 domestic disturbance (内部骚乱)。
	“倒是听说过，”妻子猜：“应该也只会是大同小异吧？”
	鹿群对此不置可否。
	当晚，鹿群夫妇刚要吃晚饭。那几位房客又进来了。鹿太太不耐烦，但又担心就谨慎地问他们又有什么事。
	房客们七嘴八舌地开始了控诉。原来，新来的房客张海涛有抽烟的习惯，常常把家里搞得烟雾缭绕的，特别是他准备考试的时候。
	这位老张是接第一位房客孙立志的租约住进来的。孙立志在他的短期访问期间全职突击了那两个英语考试。在他那个六个月的国家资助结束的前一周就联系好，去加拿大读学位去了。
	小孙当时还纠结了一阵子，生怕自己的这个行为会属于叛逃，以致连累家人，就请教了鹿群。
	鹿群跟他说学成以后，回去报效国家就行了。鹿群当年也是类似的情况。小孙国内的家人也这样力劝。小孙就毅然成行了。
	来自西安的，45 岁的新房客老张是个老美国了，可能是这些房东房客里来美国最早的。他单身一人从纽约来到这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的老婆、孩子还在纽约的中国城里打拼。
	老张在纽约的时候由于过度参与和中国有关的政治，导致学业受到了严重影响，有几门课不及格，读不下去了。老张全家合计了一下，在美国闹腾和中国有关的政治又不能当饭吃，就让他换个专业，转学来这个类似穷乡僻壤的地方，好让他专注学业，早日拿到谋生所需的学位。
	老张这不太合美国时宜的抽烟的习惯给他造成了很大程度上的不便，因为绝大多数室内的公共场所是不准抽烟的。
	当然，烟民们在上班的地方也趁势给自己加了每天三、四个出去晒太阳、转悠、聊天儿的抽烟休息 (Cigarette break)。
	这次无奈的转学给老张的刺激挺大。他搬进鹿家后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苦读和很抽。
	其他房客已经无法忍受他那没日没夜的乌烟瘴气了。最近天气的突然降温，也不好再开窗子透气了。鹿太太已经三令五申过，不允许开窗透气，说那相当于给地球加热，没人能用得起。
	房客们向老张提出了多次抗议，但是没用。他们只好又来找鹿群夫妇抗议，说拒绝抽这二手烟，房东应该给房客提供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
	鹿太太一边听，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这二手烟对胎儿也有坏处呀。她没犹豫就拉着丈夫上楼来和老张谈判了。
	老张房间的门一开就先滚出了一股浓浓的、缭绕着的烟雾，然后才是手里拿着根香烟，穿着短裤、二股筋背心、戴眼镜、胡子拉喳的老张。
	鹿群夫妇挥手驱散着那团烟雾，想想，只好临时改主意，让老张穿戴整齐后到楼下客厅里去谈。他们想离那烟雾远点儿。
	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三人就座。鹿群说明缘由后，老张就正襟危坐，认真地陈述：“抽烟可是我的人权和自由啊，”
	真不愧是闹民运的，他已经给抽烟上纲上线了。
	“怎么都是这一套呢？”鹿太太心想：“自由个屁！你到图书馆、饭店给我抽个试试看！”
	可她嘴上还是只能好言相劝：“这大家都住在一起。这也算是个公共场所嘛。这美国的公共场所都是不能吸烟的呀。”
	老张眼珠一转，认真指出：“没搞错的话，这里应该是 private residence (私宅) 吧？再说，你也没有挂 no smoking (禁止吸烟) 的牌子呀。”
	鹿太太给问住了。
	“不必了吧？”鹿群也好言相劝道：“大家这住在一起呢，都是靠个默契和相互尊重，不需要那么 formal (正式) 吧？”
	他指在家里竖立那禁止吸烟的牌子。
	“但，”老张眼珠又一转，坚持道：“你那 lease (租约) 上也没写 no smoking (不准抽烟) 呀。”
	鹿群刚想解释就被妻子打断了。她认为老张这是在胡搅蛮缠，就干脆利落地质问：“可那上面也没写不许禁止吸烟呀！不是不让你抽。想住这儿你就去外面抽，不想住就请你搬走。你这么个抽法，我这房子以后还怎么卖呀？”
	老张楞住了。
	鹿太太摸着自己的肚子又严厉地补充道：“你这二手烟万一影响到我们的 baby (孩子) 可怎么办呀！？啊！？”
	老张看鹿太太真生气了，而且又牵扯出了下一代的问题，就赶紧屈服，说：“好好好，我去外面抽，可以了吧？”同时在心里说：“让人非我弱！一帮燕雀！”
	老张总以“燕雀焉知鸿鹕之志哉”自勉。这种理念的一个好处是让他很少能和别人有激烈的争执或者冲突。
	鹿群夫妇互相看看就说可以，然后就回卧室了。
	当晚，鹿太太和丈夫说：“咱还是挂牌子吧，省得以后再 deal (处理) 这类事。看来还是不能人制，而是要有好的规章制度啊。”
	“好，”鹿群同意：“我现在就写一个，挂出去。”
	他心想，妻子最近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猜道：“可能是在家看中文的东西看得太多了？”
	事后，鹿太太觉得自己对人家老张有点以势压人，不好意思，主要是因为在国内平等惯了，对当房东、命令人还是不太习惯。
	三天后，她找了个机会去建议老张可以去后院的阳台上抽烟。条件是他们必须负责把阳台打扫干净。
	老张欣然同意。从此，那个阳台就成了鹿家烟民的正式活动场所。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