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房东历练记
董源.金沁 著
第二章，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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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公园里，两个人正在转悠着，欣赏周围的山水相连的景致。鹿太太又唠叨了起来：“这么老了还要孩子，多丢人呀。”
	她倒不是觉得丢人，只因为这是个能让自己得到宽慰的话题。
	“这有什么啦？”鹿群照例安慰妻子：“这不正好说明咱还不老吗？我们这个年龄的在美国生孩子也不算太晚。”
	他每次都是这样应对。妻子笑眯眯地听着，好像从来没听够过这个说辞。
	“啊呀，”妻子又感叹：“如果还在国内，这个孩子是不可能的了。真像是赶了个末班车呀。”
	她特别喜欢提这类在国内做不成的事情，让自己认为这出国出得是真值。
	“什么末班车呀？”鹿群照例和妻子开玩笑：“咱再接再励，明年再来一个。两个小家伙有个伴儿，还好养。”
	妻子高兴地望着丈夫，说：“老不正经。”
	“没关系，”鹿群和妻子认真地说：“我早已做好被别人误认为是孩子的爷爷的准备了。”
	妻子又乐得哭了出来。她最近是说什么话题都能哭出来。鹿群搀着抹泪的妻子继续遛，心想：“今天这泪算是流出来了，应该消停了吧……”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就准备回去。他们远远地看到前面人行道旁边的路上有个小乌龟。它试了几次都爬不上那个路檐 (Curb)。
	可能是孕妇的母性的怜悯心更重一些吧，鹿太太要求丈夫去帮那小乌龟一把，把它送进路边的湖里去。
	鹿群欣然从命，小跑过去抓住那个小乌龟，把它放到湖边让它自己爬进去。可那乌龟却总往反方向爬。鹿群只好反复去把它抓起来，给它改变方向，嘴里还嘟囔着：“是那边……”
	这时，有个严厉而嘹亮的声音传来：“Stop (住手)！”
	鹿群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公园的保安在远远地冲着他喊。鹿群笑笑，冲着这位保安喊道：“Hi! Officer，I am trying to get it to the lake (你好，警官，我试着把它送进湖里去)。”
	那个保安快步走来，看看鹿群和那只乌龟，就板着脸说：“Is that so? You may need a better explanation (是吗？你可能需要一个更好的解释)。”
	“What (什么)？”鹿群不解道：“I AM helping this turtle (我确实是在帮助这只乌龟)。”
	保安彼得 (Peter) 交叉起双臂，看着鹿群，冷冷地问：“In what way (用什么方式)？”
	“In what way (什么方式)？”鹿群糊涂了，他手指着旁边的湖，说：“To put it in the lake (把它放到这湖里)。”
	保安彼得不耐烦地冲着鹿群摆摆手，命令道：“JUST GO！Never disturb wildlife again (走开！再也不要干预野生动物了)！understand (明白)！？”
	鹿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Okay (好)，”但没觉得自己干预了人家野生动物的生活。
	保安彼得接着就板着脸命令道：“Leave the turtle in the grass，and please go (把乌龟放草上，请走开)！”
	鹿群只好放下那只乌龟，和妻子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那个保安，问妻子：“我们做错什么了吗？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让那只乌龟给车撞了就对啦？”
	“别理他，”妻子说：“他可能误会了吧？你当时的那个动作在他看来可以说是抓，也可以说是放。也有可能今天这人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吧？”
	鹿太太说对了一半。他们当时还不知道，上周六的傍晚，就在这个公园里，保安们抓住一位敢下湖底抓鳖的华人。
	那位华人本想给全家大补一下，当然也得怪那些鳖太多、太肥大了，有几只的大小比国内的洗脸盆都大出几圈。
	尽管这位华人当时一再声称，自己是生态博士研究生，并且从学术角度有理有据地指出，那么高密度的王八对它们的繁衍和身体健康是没有好处的。自己只是要给王八们减低一下那密度，是在做好事。
	结果，这位华人还被抓、被罚款了。再加上去年有另一位华人在这个公园因为抓鸭子被捕的前科，这个公园里的保安们近来有点儿草木皆兵。一看见亚洲人接近小动物就紧张。
	其实，那也不能全怪那位抓鸭子的华人，是那些鸭子太诱人、太容易抓了。它们见人过来基本不躲，一般都是行人给它们让道儿。
	鹿群依然倍感委屈，隔空低声质问那位保安：“难道见死不救就对啦？难道以后这做好事，旁边还得有人录像存证吗？”
	妻子累了，高声宣告：“客随主便，入乡随俗！累了，回家！”
	鹿群把妻子送回家就去药店给她拿药。这种药店和国内的小超市似的，在这小城市里每三、四英里就会有一家。人们主要是来拿药和顺便买点儿日常用品。
	七年前，他们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这里华人还不多，大家见面都很热情。天长日久，华人多了以后，虽然到哪儿都能碰到华人，但是逐渐地都视彼此为路人，不主动搭腔儿了。
	排队交钱的时候，鹿群碰到一位几乎和自己同一时间来静水城的，名叫刘春雷的不能算是熟人的熟人。这人好像一向是什么都不忌讳，看到鹿群就走过来，就把自己手里的药给他看，乐道：“这 Viagra (伟哥) 可是好东西。我可没这方面的问题啊！是下个月回国送人的。得抓紧点儿，等这东西进了国内就不稀罕了。唉，你拿什么药啊？”
	回国送人礼物得挑选在国内还稀罕的物件。
	鹿群赶紧把手里的药袋子藏在身后，闪烁其辞地笑着问：“要回国啊？回去多长时间啊？”
	“就两个星期。有什么要带的吗？”刘春雷爽快地问。鹿群忙说不用、谢谢，赶紧交完钱，和刘春雷说自己还有个急事就匆匆走了。
	鹿群是怕这人追问自己拿的是什么药，因为看样子，这人还真是没什么忌讳。鹿群为自己和妻子还能生孩子很高兴，但还是怕别人知道，毕竟这来美国生孩子主要是人家年轻人的事。
	又过了两个星期，鹿太太开始置办婴幼儿用品了，同时还要做饭、打扫、管理房客。她时常幸福美满地回忆起当年怀鹿丹的时候，也就是每天多两个鸡蛋而已。现在这营养品多得都有满满一抽屉了。
	鹿太太觉得这真是过瘾。以前都是看别人热热闹闹地准备在美国生孩子，自己这把年纪的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天下班回家，鹿群看到家里那与日俱增的婴幼儿用品，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真的都需要啊？”
	妻子说，那当然。她指挥着鹿群把他们卧室外面的就座区 (Sitting area) 整理好，然后就把从店里搬回来婴幼儿用品堆放在了那里。
	在紧接着的那个星期，他们两个上班的地方分别给他们搞了婴儿送礼会 (Baby shower)，又收了很多礼物。鹿太太仔细检查后就让鹿群去把他们自己买的，多出来的物品退掉。
	丈夫被派出后，鹿太太一边自言自语：“还是礼物卡 (Gift card) 好，自己可以随便买，”一边欣赏着已经堆得象是商场里的婴幼儿用品区的这个就座区了。
	看到房东夫妇近来这近乎与日俱增的，不可思议的夯奋和欢快，众男性房客纷纷提醒鹿群不要只顾着高兴了，还得要注意孕妇在怀孕期间的情绪不稳和产后抑郁症。鹿群欢快地回应：“好像到现在还好，没事儿。怎么从来没听说国内有这种事啊？”
	房客 Austin，全名余龙阁，是位来自合肥的大高个中年男子，正在攻读病理学博士的研究生。由于他习惯性的实话实说、无所顾忌，房客们领教了他的风格后，就给他落实了个外号：Austin，指他是和美国电影里的那个 Austin Power 一样：说话总是要故意让人恶心。
	Austin 接鹿群的喳儿，猜道：“可能咱国人太皮实，整天地忙生活、忙生存，没时间去抑郁。”
	“或者是，”小武子也跟着猜：“也可能那些人本来就有问题？在美国也就那么几例而已。”
	美国妇女的产后抑郁症很邪虎。前两年有个轰动一时的新闻，有一位妇女抑郁得把亲生的五个孩子杀了，最大的只有十岁了。
	鹿群当时就认为：“我觉得也有可能是这儿住得太稀疏，天天忙孩子，也见不到其他人以至精神出了问题。不管怎么说吧，这类事情丈夫的责任最大。”他的意思是那位丈夫是太粗心了。
	“那您就放心吧，”Austin 笑着说：“咱这儿住这么多人，每天都有事，所以嫂子应该不会有问题。只是有可能会给累着。”
	鹿群笑着说：“借您吉言，但愿如此。”
	鹿群的心得是，只要妻子一忙，自己就能轻松些，否则自己就会给指使得团团转。
	可能是怀孩子的一种反应吧，鹿太太开始特别注意健康、卫生和清洁之类的问题。她开始严格要求房客们进门要脱鞋。以前她只是看到忘记脱鞋的说说而已，现在升级为严格监督，勒令实施了。
	这天，Austin 过来和鹿太太说，这进门脱鞋是从国内带来的坏习惯，因为得到的结果肯定是适得其反。
	他给鹿太太分析，人们的鞋里面在多数情况下肯定是比鞋底要脏的多，在美国尤其如此，因为人家的地上很干净，所以，这进门脱鞋反而把大家脚上的病菌涂抹得满屋子都是。
	鹿太太一听就急了，问那可该怎么办。Austin 认真地安慰鹿太太：“没关系。我正在 research 一种产品，以后大家进门时把鞋底子蹭蹭就行，都不需要脱鞋啦。”
	“那就赶快拿出来给大家用呀？”鹿太太急问。
	Austin笑了，说：“不好意思，正在 in progress (研制中)，还没找到合适的 glue (胶水)。等研究好，制造出来了，第一个让你用。行了吧？”
	鹿太太急得都快哭了，叨叨着：“那，那现在可怎么办呢？”
	她知道美国这些搞科研的路数：研发、申请专利、搞公司、量产等等，耗时极长、繁琐得很。恐怕是自己的儿媳妇生孙子的时候能用上这产品就算是烧高香了。
	“别急呀，”Austin 见状就赶紧安慰她，说：“暂时还是有办法的。最干净的是进门换拖鞋和干净袜子，或者给每人指定一双在室内穿的鞋。当然首先得严禁在家里打赤脚和进门脱鞋。最好是进门前就把衣服脱掉，还得戴顶干净的帽子，头发里的……”
	“啥！？”鹿太太傻眼了，问：“那不都裸体了？不更脏了？”
	Austin 也笑了，说自己想得有点儿走火入魔了，就抱歉道：“对不起啊，把你这儿当超净室了。不过，衣服和头发上的脏东西可不比鞋上的少啊。”
	超净室是生物医学研究里常用的无菌操作空间。Austin 常在里面工作。他是没能把工作和生活区分开来，就养成了这异常洁净的生活习惯。
	“所以呀，”鹿太太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自言自语道：“我们国内以前那进门前用小布拖把把身上拍打干净，换鞋还是很有科学道理的呀。”
	“Yeah，sort of (是，就算是吧)，”Austin 只好同意了，因为和这些没有在超净室工作过的人谈洁净真是很费劲，只能瞎凑合了。
	鹿太太现在对 Austin 的指导是言听计从，雷厉风行。她当天就做了两个拍打身上灰尘用的小布拖把，摆在门廊里的长凳上，还给不明白的房客们示范了几次。一时间搞得众人更手足无措了。
	鹿群下班回来一进厨房就被妻子要求先出去，按墙上的那张条子上的要求重新进门，强调一定得把身上的灰尘打掉。鹿群觉得没必要，因为美国的灰尘很少，但还是从命了。
	到了饭桌边，他劝妻子：“咱小的时候不是常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吗？都听 Austin 的也不行。他学病理都学得都快不正常了。你是没看见他那个导师有多 eccentric (古怪) 和 weird (怪异)。就是从头到脚用黑布包着的那位，全校园就他那么一位，见人就用那黑手套堵着自己的鼻子和嘴，好像人人都要把病菌传给他似的。唉，他还不如直接套上件 burka (一些穆斯林妇女用的黑色套头斗篷) 得了！”说完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女的才用 burka 呢，男的可能也就应该那样吧？”妻子问。
	鹿群说：“没的事儿。穆斯林男的一点儿都不用遮掩。只有女的必须包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呀，你干脆做些 burka 把大家包起来不就行了？” 
	还没说完，鹿群就又大笑了起来。他是想到的那个人人包起来的情景实在是太逗了，就忍不住了。
	“你认真点儿啊！”妻子的声调上去了，高声指出：“人家 Austin 可都是在为我们的 baby (婴儿) 好呀！”
	“好好，”鹿群赶紧息事宁人，保证道：“我们一定都尽量做。”
	但他觉得有必要让妻子知道一下人家美国佬在这方面的习惯，就接着讲：“可我听说啊，老美认为这要求客人进门脱鞋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人家觉得应该欢迎客人进门，而不是给人家提条件。”
	这是鹿群从收音机里的一个谈话节目听来的。
	此时的鹿太太不可能在乎美国佬的矫情，只要洁净，她急得喊了起来：“这房客又不是美国人！人家日本人和印度人不都是一进门就脱鞋吗？”
	看着妻子急得又快哭了，鹿群赶紧屈服：“好好好。我们向日本人、印度人学习！可以了吧？唉，印度人穿鞋吗？穿的那能叫鞋吗？”
	以前住学校的公寓的时候，他们发现，只要有聚会，门前一堆踏拉板儿的就是老印的聚会，而门前一堆什么鞋子都有的就应该是老中的聚会了。
	“不知道，”妻子暂时停止了哭泣的企图，又提议：“唉，我想起来了。咱家这墙上的 paint (涂料) 也该换了吧？人家报纸上讲这些老房子的 paint 都有 lead (铅)，要影响孩子的智力发育的。”
	“没那么严重吧？”鹿群笑妻子小题大做，说：“也没听说有什么直接的例证嘛。”
	妻子这次是无预警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哭着责备鹿群不关心她和肚子里的胎儿。鹿群赶紧屈从，忙说：“好好！我这就去买 paint (涂料)。这个周末就把所有的房间都 paint (刷) 一遍。Okay (行了吧) 了？”
	妻子可能是太担心这个孩子了，现在和她解释纯属徒劳，所以，鹿群只能是事事依从。反正光明就在眼前，等孩子生下来就应该没事了。妻子立刻转啼为笑，说：“太好了！”
	鹿群看着妻子，心想：“幸亏当年她是在老丈人家生的’玉米地，’否则那时候还在上学的我还不给折腾得死去活来呀……”
	鹿群拿了个包子垫肚子，马上出去，开车直奔沃尔玛 (Walmart) 了。进了商场，他磨磨蹭蹭地置办了刷墙的涂料、刷子、宽胶纸、和一大圈遮盖地面和家俱用的塑料薄膜。他想磨蹭到妻子入睡后再回去。他只是想图个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