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何以被视为最重要“学说”甚或唯一论题(下)
【张能为】 “希望”何以被视为最重要“学说”甚或唯一论题—
—伽达默尔哲学中的“希望”之思探论(下)作者简介:
张能为,安徽歙县人,安徽大学哲学学院原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哲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常务理事,诠释学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常务理事,德国哲学专业委员会理事,康德哲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安徽省哲学学会副会长、常务理事。主要学术领域:伽达默尔哲学、康德哲学、当代解释学与实践哲学等。
其四,“希望”既与人的存在的过去、传统关联,也与人的存在的当下和未来相通,是对人类存在本质与生存状态的反思和关于“应当如何存在”的可能性筹划。在希望问题上,伽达默尔并不将之完全归为人的存在的未来性,而是认为希望是人的存在的未来性与历史性的统一。一方面,伽达默尔强调人的存在的可能性与未来性,“对我们来说,脱离了对我们自己的可能性的认识和意识,就没有了未来”(Gadamer,1995,S.323);另一方面,伽达默尔又反对将未来性与历史性割裂,“不是没有历史。因为历史并不意味着就躲进了过去,而是memoria vitae(生活之记忆)”(ibid.),“关于过去的历史认识使我们看到人类存在的可能性总体,从而作为我们同自己的未来的中介来说,毋宁说它是人的存在自己经验到的区别”。(伽达默尔,1988年b,第148页)在伽达默尔这里,历史的认识和传统是能够在我们自己同可能存在的东西之间,以及同我们能以之发生和我们能以之变成的东西之间提供一种中介的(参见同上),人不能因其存在的历史性而否定其未来性,也不能因其未来性而否定历史性。希望既是未来性的,也是历史性的,是人的整个存在的理性反思之物,它不构成与历史性存在的“非此即彼”的冲突。解释学的希望不意味着盲目地或虚幻地期望未来,而是要从过去和传统中开放出可能性,在开放态度下去感知和理解尚未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情,“正是由于历史,使我们不可能局限于将我们作为自己的东西所了解认识的东西之上。因为历史描述了所有我们的可能性。并且有朝一日我们将拥有何种未来,将取决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维护和扩展历史传统的遗产,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来自于这个历史传统”。(Gadamer,1995,S.323)
其五,“希望”蕴含于人的存在的自由意识之中,没有自由就没有“希望”;失去“希望”,就意味着人的存在丧失了理性自由。希望问题本质上也是一个人的存在有无自由的问题,唯有“自由”才保证了人的存在有所希望,希望与自由之间是相辅相成的一种关系。海德格尔将自由上升到存在本身来理解,认为自由是存在者之存在的敞开,是存在之领会的可能性条件;自由需要通过决断来实现,决断是关于可能性的筹划,“就是自由的必然实行方式”(海德格尔,2016年,第125页)。伽达默尔强调希望的自由基础与希望之具体化实现的实践意志自由,指出“没有比自由的原则更高的理性原则,……比一切人的自由的原则更高的原则,是不可想象的”(伽达默尔,1988年b,第8页),“实践哲学……不外乎表现为两种形式:或者推动那些人类的根本倾向,使其作出某些具有‘完美’特征的选择,或者告诫人们,审慎地思考和采纳某些指导其行动的意见。但是,不论这种哲学以哪一种形式出现,它都必须将‘可以自由选择’这一人类特有的品格提高到所谓的反思意识的水平上。”(同上,第81页)实践问题与人的自我意识联系在一起,自我意识由人对自己的能力意识的反思所确立,而能力意识本质上就是一种自由选择与创造的意识。概言之,没有自由意识,就没有自我认识,也就失去了对于人的存在的可能性以及对“应当如何”之希望指向的理解,不仅传统总是依据自由的意识(参见伽达默尔,1999年,第758页),人的未来存在之可能性与希望同样取决于人的自由的意识。
显然,伽达默尔的哲学是一种给人以希望的哲学,希望又是一种哲学性的思想“学说”,它具有哲学的存在论意义,也具有以反思人的存在和行为意义为旨归的实践哲学性质。哲学思考正是“希望”得以由此“进入哲学”的东西,也是使得对希望的反思能够实现的东西,希望就在人的存在中伴随着人所理解的存在本身。哲学是要有未来性的,而希望便是此种未来性的重要构成和集中表现,以“预先思想”的形式展现,是“思想现存存在和将要存在的东西”(伽达默尔,1997年,第457页),并以未来作为意义解释的历史性之外的另一重要向度,形成“希望指向”中的意义理解和无限的解释敞开性。伽达默尔对人的存在整体性的希望之思,从实质上说,就是一种希望的解释学和实践哲学。
三、伽达默尔哲学指向“希望”并着力于使之实现
海德格尔认为,“解释学的任务是让每一个此在都关心他的存在,将存在传达给他自己,去追索困扰此在的自我异化。在解释学中所形成的是这样一种可能性,此在最终能够理解自身并从这种理解中去实存”。(海德格尔,2009年,第18页)比人的被抛状态更加重要的是人的“筹划”,筹划就体现在理解之中,“此在”就是“去理解”,“在等待中,我们让我们等待的东西保持敞开”。(海德格尔,2018年,第52页)师从海德格尔的伽达默尔强调,人的存在意义和希望就在人的存在之中,是“此在”之在背后的“存在”本身的自我表现,在解释学中重要的不是去说明如何进行理解,而是要求“去觉察那将我们联结起来的东西”(Gadamer,2001,p.80)。在伽达默尔看来,“理解的任务就是作出正确的符合事情的筹划,这种筹划作为筹划就是预期”(Gadamer,1990,S.272),解释学绝非只涉及科学知识的理解方法问题,而是“一种基本洞见——它洞见的是对处于实践生活中的人而言思想和认识意味着什么”。(伽达默尔,2022年,第89页)因此,当代解释学要重新激活蕴含着共通感、对话、教化、历史性、实践理性和判断力等长期被遗忘的人文主义精神传统,要打开意义理解之开放性,让人重视起思想理解的未来可能性,使“希望”哲学性地获得理解与规定,解释学的实践旨向就是:“从深思熟虑的抉择与实践理性的普遍反思中确定共同的目标与存在的希望,并在实践性反思中将我们在当前情境中应当做什么具体化。”(伽达默尔、杜特,第76页)
伽达默尔认为,“人的生存意识,似乎不可避免地趋向记忆和回忆领域的新的视域,并且保持着向未来的视域开放。即使当人们临近生命的终点,期待和希望也要在将来的视域中努力战胜一切懦弱”。(伽达默尔,2006年,第239页)换言之,人们总是会意识到“尚未(实现)的”希望,但关键还在于如何使希望作为人的此在的存在要素在哲学的观念化普遍性中获得满足与实现。于伽达默尔而言,实践哲学是哲学,正是实践理性能够使生活充满意义的构成幸运地具体化,“才能为人的希望找到满足”(Gadamer,1995,S.108)。解释学不仅要研究“理解是何以可能”的问题,作为实践哲学,更要在未来性维度上为人的存在和行为意义提出基于实践理性反思的普遍性共同性的“理智理想”,解释学的灵魂就在于让人们认识到,关于世界事物的一切认识都还有其他的可能,一切确定必然的绝对知识都是可疑的,所有寻求诉诸实证主义的思想模式都已经是过去了的,“我们的命运将由未来如何被我们决定来衡量”。(伽达默尔,2022年,第88页)故此,未来性解释学不是解释学的新补充、新建构,而就是解释学本身应用要素和实践性思考的展开和实现。后期伽达默尔强调的是,人的存在是不能不存在着希望的,这种希望就源自人之此在的自身理解、自由想象与理性化规定,就在于基于“努斯”和善的世界定向筹划,要将“逻各斯”与“努斯”精神统一起来,努斯作为最高和最本真的存在物,把一切存在物的存在都聚集于自身之中。(参见伽达默尔,1999年,第583页)
希望问题本质上是一个理解性实践的问题,“没有半神学的庆典,没有‘预示’,而是探究性的,‘被形成的’话语”。(伏拉施,第54页)伽达默尔声称自己不信仰什么,尽管其晚年在与多托利的对话中,承认超越是“伟大的未知者”,还称宗教情感“也许它是一种希望”(伽达默尔、多托利,第214页),但需要指出的是,伽达默尔绝非在宗教的信仰上来谈论人的存在的希望问题,而是将宗教情感关联于一种超越性存在并置于理性反思中来思考其作为希望的意义;对于超越性存在之意义的理解是哲学性的,而非信仰性的。伽达默尔明确认为,宗教情感作为对超越性存在的希望,“毋宁说,它是一个在我们的共同理解中把我们联合起来的任务。这种终极的伦理任务绝不可以与我们追问和理解我们自己的实存的那个任务分离开来”。(伽达默尔、多托利,第214页)这就是说,“存在一种希望,即人们会逐渐以某种合乎理性的方式理解超越的概念”。(同上,第213页)伽达默尔始终持有这样的理解,即希望并不存在于某种宗教信仰上,相反,宗教情感作为一种对超越性存在的情感只有在理性的方式中才能获得理解,也是由此才能使之作为一种希望,在哲学中呈现出对它的理性化、具体化和现实化的规定与实行,而这便是今天的哲学工作和任务。(参见同上,第95页)
保持理性的自由的批判思考,这是哲学不可丧失的自身规定与思想前途,而将一切意义和知识活动置于人的存在性理解和实践理性反思的“理智理想”中,人们才会重新拥有“存在的希望”,并使人们获得对“希望”的具体化满足与实现。肯定理性自由批判,恢复实践理性反思,重建理解的实践哲学,相信基于实践哲学基础上的普遍的社会理性,这就是伽达默尔所强调的人类尚有未来和希望之根基。伽达默尔的解释学不仅立足于过去,而且同样基于未来,实践哲学正是让人们知道去留心并共同担负起容合人类所有认知和活动于其中的普遍的未来的东西。伽达默尔哲学的“希望”,将一种时间性维度上的可能性置于人的此在“筹划”和对存在本身的理解上来,既拓展和完善了其前期侧重于历史性的解释学建构,从而在历史性与未来性的结合中展现了解释学的综合性维度思考;更是从理解的实践哲学上,根本性地将希望之思融于实践的理智理想之中,作为一种实践哲学的普遍反思理论或“学说”为人的存在提供了富有未来性的筹划与规定,并以希望为指向对人类的现实生活世界之现状和可能改变提出了整体性、方向性的未来规划,让人的“此在”之在哲学性地内含一种未来性的想象、构想与希望。
伽达默尔在哲学上将“希望”问题凸显出来,体现了解释学之历史性与未来性相结合的完整性思考,彰显了其解释学实践哲学的“希望”性质。伽达默尔的“希望”思考也影响到了后来利科、德勒兹等人关于意义问题的“希望”维度之深思。利科在语言学基础上,突出了“象征”的意义理解问题,这种意义既在语言之内,又在非语言或语言之外,特别是他在《解释学的冲突》中将解释学与宗教问题联系起来进行意义解释,明确提出了一种注重“希望”的意义理解方式,只是这一方式在其本人那里没有真正开展起来。德勒兹更为重视希望问题,坚决反对法国流行的结构主义,强调欲望的差异问题,以生产性和创造性的欲望来分析意义的流动性、变化性和差异性,明确指出,事物的意义理解就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无限的流动,哲学的思考就是做“无象之思”,始终要“寻找另一种可能”,在形而上学的流动中,永远存在着其他的可能之希望。
伽达默尔逝世后,伏拉施在纪念专文里谈到,“柏拉图是把哲学规定为学习死亡,而伽达默尔则表现了一个关于哲学的新的生活概念,一个在经历百年生死的险境当中的生活概念:哲学就是学习活下去。”(伏拉施,第54页)人要活下去,当然就要有希望,哲学根本上就是要学习让人如何持有希望地活下去,要理性地将超越性的未来之思融入对于我们的实存的意义阐明中来,以使“希望”内在地构成人的存在的意义理解和实行。伽达默尔认为,“在欧洲的思想中,对超越的希望无处不在,而又隐而不显,我们必须以某种方式把它组织起来,以至于我们能够通过它彻底地获得……完成的东西。”(伽达默尔、多托利,第191页)可以说,“哲学不再是我们的知识的整体和一种正在认知的整体”(伽达默尔,1997年,第445页),而是关乎生命、世界和人的意义的终极思考,故此,哲学不再可能与关于未来性、超越性存在的希望相分离。
人的生命过程不是为了把过去的视野扩展到随便一个地方去,而是去提出问题并寻求回答,这种回答是作为将来的注重可能性而被允诺的(参见伽达默尔,1997年,第96页),因此,解释学需要一种幻想力或想象力(Phantasie),想象力即是对于问题以及问题所要求我们的东西的敏感,希望就属于想象力中问题所要求于我们的东西。伽达默尔哲学的“希望之思”,打开了人的存在的未来可能性、指向性,思想的发问进入了开放域中,“世界可能会找到我们尚没有任何想法的另一种答案”(伽达默尔,2006年,第235页),这一切取决于人们对于世界存在作出怎样的理解、解释,也决定于人类关于自身存在和行为意义的普遍性实践哲学思考,而贯穿其中的就是基于历史性发展上要拥有对未来性的开放思考,并使之作为一种“希望”而被理性地具体化、现实化,以使人们从中获得对希望的满足与真正实现。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哲学,是一种反思和主张人类有限性的哲学,更是一种有信心的和对将来者敞开的理论(参见伽达默尔、多托利,第xxix页),其“希望之思”展现了解释学实践哲学的意义敞开和未来性与历史性相结合的存在反思。人类存在要有希望,伽达默尔“希望之思”便是一种哲学性的卓越理解与论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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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Gadamer,H.-G.,1986,Gesammelte Werke 1,Tübingen:Mohr Siebeck. 1987,Gesammelte Werke 4,Tübingen:Mohr Siebeck. 1990,Wahrheit und Methode:Grundzüge einer philosophischen Hermeneutik,Tübingen:Mohr Siebeck. 1991,Plato’s Dialectical Ethics,R.M.Wallace(trans.),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5,Gesammelte Werke 10,Tübingen:Mohr Siebeck. 2001,Gadamer in Conversation,R.E.Palmer(trans.),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10] Ricoeur,P.,2016,Essays on Biblical Interpretation,L.S.Mudge (ed.),Minneapolis:Fortress Press.
[11] Roberts,R.H.,1990,Hope and Its Hieroglyph, Atlanta:Scholars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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