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天才是不会被毁灭的。但失败会影响天才的心情。韩愈在连续三次博学宏辞科考试失败后，自信心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但心情不好了。他很郁闷。这时有一个叫崔立夫的人写信来安慰他。本来在回信的开始，韩愈对崔立夫的来信表达出极大的感激，甚至都激动得有些唠叨了：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他说：
匍匐在您的足下：仆我不知死，不顺应时代，瞎折腾，脑子也不够机灵，再三丢人现眼。现在我都成了大家的笑话了。大家笑话我抛弃我，而这时足下您还给仆我写信教导我，您还亲手写信安慰我，用过去的事例开导我。足下您真是懂得老道理啊。
可是，接下来他又开始吐槽了。首先吐的还是大问题，唐代的考试制度。他说博学宏辞科的考试与进士考试性质雷同，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嘛。他说参加这样的考试都是被逼无奈，写出的文章那就是装。每次考完他再读自己写的那些文字都感到羞耻好几个月呢。
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
他说：我考完回来一读写的文章，就像演戏的台词一样。我于是忸怩难堪，内心好几个月不能安宁。这样就又快到第二年的考试了。那时我就想，既然这样的东西我都已经写了，那么怎么也要有一些收获和效果才值得啊。不然，我多冤啊。这样他就更生气，吐槽说：这叫什么博学，叫什么宏辞啊。他说如果古代的大咖来参加这样的考试都要落榜，就是自取其辱罢了。
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
吐槽到这里韩愈的心情已经相当的不好了。
原来崔立之在信中为了安慰他，拿和氏璧举例，说，献玉的人一定要耐心等待，等到有一天工人抛开石料，他才会被人们理解和重视。既然韩愈已经连续落榜三次，所以崔就以灌输正能量来开导他说，那好啊。你看献玉的人两只脚都被剁了，所以再献的时候就没有可剁的了，这样楚王就只好让工人剖开石料看看了。本来韩愈这时吐槽吐得已经情绪不稳定了，再看到崔的这番话，他的情绪就终于失去了控制，他写到：你这话说的可就没有道理了。我连献玉的机会都还没有呢。这时韩愈都生气了，他训斥崔立之，说：足下你说仆我被剁脚好几回了，可是，其实我一回也没有被剁。我不知道你是在说谁呢。他说：作为朋友我们说话要根据。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说点着调的话，别老胡说八道了。我真的拜服你了。
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愈再拜。
我们不知道这封回信之后崔立之是否还和韩愈说话，或者劝他。可能仍然保持着友谊。因为，韩愈有一种魅力，虽然屡次落榜，但他具有领袖气质，交往极广，朋友极多。有些被他辱骂嘲讽的和尚仍然愿意和他交朋友。宪宗元和七年（812），韩愈由尚书职方员外郎降为国子监博土，仕途再次失意，于是他又给崔立之写了一首诗《寄崔二十六立之》。百度百科上说，韩愈写这首诗寄给老友是“抒发自己的牢骚与感慨”。这首诗有一百六十四句。可见，不仅友谊仍在，而且仍然牢固。这就是魅力的力啊！
不过，崔立之让韩愈意识到自己至今还没有被剁脚呢。于是，他决定采取一个更激进的方式——献玉。
（40）
接下来韩愈不再参加考试了，而是直接给唐朝的最高执政官宰相写信推荐自己。在这一年的正月二十七日，韩愈发出了第一封上宰相书，要求宰相直接推举他做官。信中先引用了《诗经》和《孟子》的话，说：啊，培养人才才是最可值得称道的事情。然后，用启发引导式的提问说：那谁应该来负责这么重要的事情呢？答案就是，那就是宰相大人——您啊！接着，他介绍自己说，我是谁呢？我就是一个标准的知识分子呀。对农工商贾一窍不通，只是一心读圣贤的书，写经世救国的文章。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
也就是说，除了圣贤的书，我什么也不会，连杨墨释老诸子百家的书我都不感兴趣。其实，韩愈还没有说，他只爱中国孔孟，他仇恨印度的外来文化佛教呢。
可是，我参加吏部的考试却老是考不上，所以，他说：既然国家这么需要人才，而人才也需要做官才能发挥作用，那么作为宰相就应该主动举贤，作为人才就应该积极自荐，不必不好意思。
这封信写得很有礼貌。开始时他是这样说的：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
结束时，他是这样说的：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黩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干黩，即冒犯的意思。这里韩愈说“干黩尊严，伏地待罪”，即在暗示宰相说：来吧，剁我一只脚吧！
可是，信送出之后，韩愈等了十九天，没有任何回音。于是，他跺跺脚又写了第二封信。
韩愈说，我听说陷入水深火热的人，就要向人求救，这并不因为他和那个人有父子兄弟般的亲情。即使与自己有怨恨的人，只要还不至于恨他恨得希望他死，那么，他就会向他大声呼喊求救。而那个人，听见他都这样地呼救了和看见他陷入了这样的情形，即使与他有怨恨，只要还不至于恨他恨得希望他死，那也就要拼命跑去用尽力气，弄湿手脚，烧焦毛发，去救他。他不会躲起来见死不救！他这样去营救他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那情形的确是危急啊，那个陷入水深火热的人的确叫人可怜啊。
韩愈说，我努力学习并身体力行已经好些年了。我并没有考虑道路艰险或平坦，我只是一直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前行从来没有停止过。结果就是现在我陷入了穷困和饥饿的水深火热中，现在我的情形既危险又急迫，我已经大声呼喊——救救我，阁下大人您大概也听见了、看见了，可您前来救我了吗？还是安稳地坐在您的椅子里不来救我呢？有人向您说：“有人看见了别人正被水淹和被火烧，他有可以救人的办法可他却始终没有去救。”阁下您认为这个人他是个仁义君子吗？如果您不认同他，那么像我这样的人，您也是君子您应该动动同情心了吧！
（41）
在连着写了三封信后，仍然没有公安人员冲进韩愈的家中将他抓捕，没有约谈，没有书面、口头警告，更没有严刑拷打、肉体折磨、剁脚，没有任何人搭理他。这说明唐朝的言论是相当自由的，这也是唐朝文化昌盛的原因。但韩愈觉得，这个社会太残酷了。他折腾了半天，两只脚仍然在鞋里，脱了鞋，鞋掉在地上，可脚仍然在腿上。于是他也只好抬脚离开长安老回家了。
直到这时，韩愈的自信心有一点损伤吗？当然，一点也没有。不过，失败总会影响天才的心情，这是在所难免的。
（42）
韩愈虽然命运坎坷，可他有许多朋友。中国古代文人活的其实很热闹，少有寂寞。老韩非常善于交友。苏轼喜欢交友，自谓上可以和玉皇大帝聊天，下可以和乞丐做朋友，可是，他的门人才有四个。而韩愈的文学集团里赫赫有名者据不完全统计就有欧阳詹、李观、李翱、冯宿、王涯、樊宗师、孟郊、张籍、张彻、侯喜、皇甫湜、卢仝、贾岛、刘叉、马异、沈亚之，当然还有李贺。在长安不到十年的时间，老韩自己说，大概结交了有一千多个朋友吧。中国唐朝时的人口数量可是不能和今天比的，唐朝的人口还是非常少的。
韩愈朋友多，与朋友间写过许多迎来送往唱和游戏的诗和文章，一些后来成为名篇，但更多的可能都被时间扔进废纸篓里了。相比之下李贺的生活就孤寂得多。他的朋友很少，寥寥几个屈指可数，而且也大都默默无闻，混得不是很得志。比如他写过一首《送沈亚之歌》。诗的题记中说：
文人沈亚之，元和七年以书不中第，返归于吴江。吾悲其行，无钱酒以劳，又感沈之勤请，乃歌一解以送之。
乐府歌词一章称为一解。这里指的是一首诗。大抵因为沈亚之科考落榜，返乡时李贺为他送行，但那时的李贺连买酒的钱也没有，酒还是沈亚之买的，于是李贺就写下了这首诗以送友人。想想李贺也真是可怜。
沈亚之，字下贤。杜牧曾写过一首《沈下贤》的诗。
斯人清唱何人和，
草径苔芜不可寻。
一夕小敷山下梦，
水如环佩月如襟。
诗写于大中四年（850），杜牧时任湖州刺史，在经过沈下贤曾居住过的小敷山时有感而作。李商隐时沈亚之早已去世很多年了，但李商隐也曾模仿过沈诗歌作风格，写过一首《拟沈下贤》。似乎沈的诗在当时还是颇有人欣赏的。但这个沈亚之是一个谜样的诗人。他的生平记录比李贺还少，生卒年份都不详。《全唐诗》只留有他的诗作二十余首，似乎都不是他最好的。可是沈亚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性一点也不少。他真正重要的是留下了四篇传奇小说：《湘中怨解》，《异梦寻》，《秦梦记》，《冯燕传》。这四篇小说都非常有名，而且都非常独特。沈的叙述有着一种梦境的感觉。或许这正是吸引李贺、杜牧和李商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