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张好好是一名官妓。唐朝能够在历史留下姓名来的女性，除了皇宫的公主嫔妃，恐怕就只有妓女了。那些李氏家族的女人都刻毒刁蛮，而且，或许是遗传原因个个野心勃勃热心阴谋政治。唐朝的妓女则冰雪聪明，美丽、温情而有才华。《开元遗事》载：长安名妓刘国容与进士郭昭述相爱，后来郭得升迁，与国容分别。诘旦赴任，行至咸阳，国容使一女仆追至，送来短书一封：“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使我劳心，因君成疾，再期后会，以冀齐眉。”这等才情怎能让人不爱，但郭进士可能还是要去做官，只是随刘姑娘的诗文留在唐朝的历史之中。“恨鸡声之断爱。”唐朝玄宗开办梨园培养官妓，唐朝地方政府随之建立官妓体制，她们的户籍由地方政府管理，官员升迁调离时不得将官妓带走，必须交接给继任。当然，如果非常想带走某位姑娘就要办转籍手续，转籍手续极为麻烦，而且常为人耻笑。可是如果遇到了张好好，那么麻烦也就不成其为麻烦了。
所以，大和四年，当沈传师由江西南昌转赴宣城时，便带走了张好好。这一次杜牧也跟随传师来到宣城。不久，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也到了宣城。三人于是聚在一起。而沈述师在这里一见到好好，便不能自制，一定要纳好好为妾。在唐朝文人与妓女间保持着一种较为良好的关系。但当时是等级社会，妓女仍然是社会底层，是不能娶为妻的，就算纳妾也为社会所轻视和反对。被所处环境轻视，无论在哪里，都并非小事啊。可无奈述师这时看着好好，已经是十三头西班牙公牛加上杜牧和沈传师也拉不回头了。于是，沈传师没有办法也只好给好好办脱籍。办理脱籍当然就更麻烦了，而且，这次的麻烦对于沈传师来说就只是麻烦了。大和六年，沈述师终于如愿以偿，纳入了张好好。这些事情发生时，杜牧一直身在其中。当沈述师迎来大喜之日，他写下一首诗《赠沈学士张歌人》，以资庆贺：

拖袖事当年，郎叫唱客前。
断时轻裂玉，收处远缲烟。
孤直縆云定，光明滴水圆。
泥情迟急管，流恨咽长弦。
吴苑春风起，河桥酒斾悬。
凭君更一醉，家在杜陵边。
“光明滴水圆”，一切回忆都在光明的圆水滴中。在明亮的水滴里，杜牧又一次看到自己第一次遇见好好的光景，“拖袖事当年，郎叫唱客前”，那是在沈传师府中的一次宴会，好好款款走出，抱琴步入席间，轻轻坐下，然后弹琴歌唱，那琵琶丝线弹拨的声音和所有好好的影像让杜牧难以忘怀。在好好与好友述师成婚后不久，杜牧就与传师辞别，只身去了扬州进入牛增孺的幕府。
（9）
然而，大和九年当杜牧回到洛阳时，一天在城东的一家酒肆中却竟然意外的遇到了张好好。那时的杜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沈述师在纳入好好后不久就去世了，而述师的家人对好好十分恶劣，竟然将她赶出家门，流落风尘。
杜牧表面风流放浪，其实极重感情，而且他非常悲观，极易伤感。可能这些性格里的矛盾才会使一个人写出好的文字。在酒肆与张好好分手后，当晚杜牧不能自已，写下了著名的《张好好诗序》。在唐朝似乎这样以妓女的名字直接作为诗文题目的也不多。杜牧在题记里记述，白天时好好曾关切地问他：“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那时杜牧才35岁，但头发胡须都有了不少白发。杜牧在写这篇文字时还记下事情发生的时间，但他把时间记错了。

这首诗的文字似乎没有了杜牧一贯的那种很酷的总是带一点轻微的嘲讽的风格。从诗歌的叙述中似乎可以感觉到，两人重逢时都有一些话没有说出。那天夜晚杜牧写《张好好诗序》的手稿竟然流传了下来，今天就保存在故宫博物院。这是唐代流传下来的最好的书法之一，而我们由此也可以一睹杜牧的手迹，感受一下唐朝的纸与墨，想象一下杜牧当年写下这些文字的那个夜晚，以及与好好他乡重逢的那个白天的光景了。是时距离当年杜牧第一次看见少女时代的好好把她叫到面前演奏，在演奏中却忽然飘忽的感到远处悠然的“断时轻裂玉，收处远缲烟”的宣城沈传师府中的那场欢宴转眼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而今天我们再看到这幅手迹时，唐朝都已经转眼过去一千多年，想来这真是一个奇迹，这期间经历过多少世代的交替、王朝的兴衰、一场场的战乱和大火以及一代代的层层叠叠的人生啊。
两人这次分手后，就再也没有相见。不久，杜牧回到扬州写一下了那首著名的《遣怀》：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然后，他又离开了牛增孺幕府，转入崔郸幕府。他或许没有意识到，在牛僧孺扬州幕府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日子，已经使他陷入了中唐最为险恶的牛李党争的麻烦里，从此断了他的前程也注定了他的名声。人生如梦，而这些都是他无可奈何的。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籍，绿叶成阴子满枝。
这首情诗也是在扬州的日子给杜牧带来的难以确证的风情故事。传言的解读说，杜牧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后来女子嫁给了别人，再见时人家已经有娃了。情爱之于杜牧，与其说不停的相遇，不如说不断的错过。
（10）
而太和五年的深夜，当杜牧的家仆回来时，交给了杜牧一封信，

从杜牧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知道，那天夜晚杜牧从朋友的这封信的笔迹和文字叙述的语气中已经看到了他的这位好友不久前在烛火下写信时的激动的情绪。原来，李贺生前竟是述师的挚交，曾把自己诗作手稿托付给述师。但李贺死后，沈一度以为李贺的手稿在自己迁徙的途中已经丢失。然而，今夜不知为何他无法入睡，于是整理旧物，竟然意外发现了李贺的诗稿。于是，往日与好友一起共度的时光又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沈述师悲喜交加，流下热泪。他不能等到天明，连夜写信告诉杜牧自己要整理刊行李贺的诗集，并请杜牧为其撰写序文。因为已是深夜，杜牧没有马上回复，而是等到第二天白天才亲自去到沈述师的府上推辞了作序一事。
根据杜牧在序文中的记述，他是再三推辞，后来沈述师急了，说：“子固若是，是当慢我。”要是再这样推辞，就是看不起朋友。这样一来，杜牧便不能再推辞了，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然而，杜牧为李贺写的这篇序文可谓洋洋洒洒，文辞斐然，成为后世评论李贺的经典论述了: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我认为杜牧想要说的简而言之就是：李贺是难以比拟的。
但这是真实的吗？
杜牧在序言中说：“世为贺才绝，出前。”这或许是《旧唐书》说“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的来源。《旧唐书》对于李贺生平记载极为简单，只有寥寥121字。而《新唐书》记叙稍繁，也不过是李商隐小传中的内容加进去一点。这些都说明李贺在唐朝可能并不是一位重要的诗人，人们或许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有怪才的青年。无论当时的唐朝和近晚的宋初，人们并不知道太多这个年轻的诗人。中国人喜欢中规中矩，但并不欣赏独特，更不用说离经叛道了。其实，李白、杜甫、白居易，他们的创造性都是规矩之内的创造。他们从来没有走出规矩之外看世界，遑论破坏规矩。但世界其实非常大，精神世界的丰富更是无穷无尽的。总之，我很怀疑李贺在生前他的诗歌是否受到过真正的重视，当然理解就更不好说了。

至少在唐朝，李贺是在死后十五年，他的诗才偶然的被他的好友再次发现而集结起来。在杜牧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过多的谈论过李贺的诗歌。这样说来，如果不是这个偶然的夜晚，今天我们可能就根本不知道李贺写过什么样的诗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杜牧是一个极重友情的人，他答应为好友沈述师写述师的好友李贺诗集的序文，于是在序文中便不吝辞藻大大的褒扬了一番李贺。不过，这篇重要的文字中可能彰显的更多的是杜牧洋洋洒洒的文采。起码他对李贺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太大兴趣，他似乎根本没有向李贺生前的好友他面前的这个急于要他为自己的好友的诗集写序的他的杜牧的好友沈述师询问沈述师的好友而他并不了解的李贺的生前的事迹，甚至没有问问李贺高矮胖瘦长什么样子，所以也没有在他写的这篇洋洋洒洒的序文里为我们留下任何关于李贺生平事迹的一鳞半爪或一点点的音容笑貌的记录。我们今天的李贺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建立于李商隐的那篇奇异而饱含情感的《李贺小传》之上的。而杜牧为李贺诗集作序的时候，李商隐正值十七岁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