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房, 第一章, 二
	在明快的路灯、车灯的伴随下，这辆出租车在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公路上平稳而快速地直奔机场，连车轮击打路面扬起水雾的声音也跟着流畅而爽快了起来。小图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在欢送自己。
	一路上，夯奋起来的小图和这位司机聊得非常轻松而愉快。他这是好不容易可以毫无顾虑地和别人谈自己出国的事了，同时也切身体会到了保密可真是件应力非常大的、非常劳神的事。
	到了机场，二人握手告别后，这位司机一边揉着被小图握疼了的右手，一边想这小伙子是怎么回事，跟个陌生人能这么热情。他一边缓缓地开走，一边探头观察了一下小图，觉得他看上去挺正常的。
	小图则是健步如飞地拖着行李跨进了候机大厅。他先找到一个邮筒。他看着那个邮筒，稍稍犹豫了一下。潜意识里，他是在估算这个邮筒到自己那个航空公司柜台之间的距离。
	片刻后，他咬了一下下嘴唇，轻轻说了声：“对不住了，首席兄，”然后就毅然决然地把那封信投进了这个邮筒。
	似乎自己这个“出逃”计划就在这一刻被正式启动了，小图紧张地看着周围的牌子，找自己的航班，快步去排队，办理出关和登机手续。
	虽然这是小图第一次来国际机场，但他对这套出关，登机的事宜已经是耳熟能详了，因为所里的年轻人有事没事就聊这些和出国有关的事。
	人一急就会觉得什么都慢，小图不停地颠着脚往这条队的队首张望。虽然这是头一次办理国际航班的登机手续，小图还是觉得这家航空公司开的窗口太少，那柜台后面的服务员太少，动作太慢。
	很快这就让他急得不由地倒吸着气，在心里不停地埋怨柜台后面的那位女服务员：“动作那么慢怎么还总是和顾客聊天儿呢！？”小图现在是不理解，更不接受人家这种表现服务态度好的做法。
	这时，排在小图前面的一对老年夫妇正在悠闲自在地聊着今天这多雨的天气。他们只是对飞机在这种天气状况下能不能按时起飞略表了一下关切。他们回忆起了自己二十多年前搭乘的老式苏联客机。当年那种客机对老天爷的要求是相当苛刻的，但现在的飞机基本上都是全天候的了，应该没问题了。
	小图一听这些就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担心万一自己的飞机不能按时起飞，自己这“出逃”可能就会泡汤，给抓回去就会太难堪了。他不由得紧咬着嘴唇，不停地，焦急地张望着窗外，并且惊讶地发现外面又是阴天了。
	他转头查看前面大屏幕上的航班状态表，发现还真有几个航班被显示推迟起飞了。当然，现在的小图是不会考虑到这些航班的晚点不一定都和外面的天气直接相关。
	此刻的小图使劲控制着自己那下意识的跺脚的幅度，急得原地转着小圈。他暗恨自己做事鲁莽，考虑不周全，真应该等办好所有的手续和确定航班能正点起飞后再投寄那封信，因为听说过所里曾有个研究生赴美的航班晚了一整天。
	现在，他只能暗暗祷告自己的航班不会晚点，即使晚点也不要晚得太多，办手续的那位服务员动作快点，不要总和顾客聊天儿了。不自觉地，已经焦急起来的小图这排队排得，和自己前面的这对老年夫妇几乎是前心贴后背了。
	这对美籍华人夫妇显然是已经习惯了人家美国人排队的方式：要和前后的人相隔个至少三英尺，给人以舒适空间。但这三英尺间距的美式排法显然是太浪费，因为在中国绝对能再塞三、四个人进来。
	小图这中国特色的排队，把这对美籍华人夫妇赶得，得不停地往前走。他们好几次回头盯着小图看，想让他不要这么没礼貌，给别人点儿舒适距离，只是没好意思明说。
	最后，这位太太实在是忍不住了，因为他们已经排到那条黄线了。对外国人来讲，不经工作人员的允许是不能跨过这条黄线的，真不能再往前走了。
	于是，她回头，嘴角上提一下以示微笑，语重心长地跟小图说：“年轻人呀，你这个排队方式很不礼貌耶，是会让别人很不高兴耶。You Know?”
	她这是在好心提醒小图要遵循人家外国人排队的规矩。这位美籍华人老妇人在前两周的国内旅途中早已受够这种中式排队了。自己现在已经是在国际机场了，应该不全算是中国了，她也就不再忍了。她的丈夫赶紧拉住太太，不让她继续说，因为他们在海外养成的习惯是：if you have nothing nice to say, say nothing at all。
	小图一直就是这么排队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况且此刻的他是急着要上飞机，所以根本就没理会这位老妇人在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让这对夫妇往前走。
	小图这个粗鲁的举止终于让这位丈夫也决定不再忍了。他怒容立现，猛转回身，准备对小图好好说教一番。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图就指着前面跟这二人急促地大声说：“快去呀！该你们啦！”
	那个柜台已经空开了。这对夫妇看看那个柜台，又看看小图，一起摇摇头，一边在心里哀叹着国人这无可就药的排队时的陋习，一边拖着行李去办手续了。
	之后就是小图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的最难熬的三分钟。他紧张得都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他终于走到了那个柜台前。里面那位阳光灿烂的女服务员笑盈盈地让小图出示证件和机票。
	小图对她这和顾客聊天的做法已经不满了很久了。他也没心境去理会人家那张喜洋洋的笑脸，只是急促地问，自己的航班是否正点。
	这位服务员笑眯眯地说自己没听说这个航班会晚点。这个不正面的回答把小图搞得更加言急语促地坚持这位服务员帮他先查一下。
	这位服务员看看他，微微地摇摇头，就转身在电脑上查了起来。人家显然是不太理解小图这股子急劲儿和执拗劲儿，因为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多小时呢。
	没过五秒钟，她就回来告诉小图这个航班不晚点。小图这才放心了，连忙把手里的证件、机票一把递了过去，同时期盼这位服务员的动作能快点儿。
	谁知，这位服务员笑出了声，把几张小纸片递还给小图，说自己这儿不收饭票。原来，小图刚才是把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一古脑地抓给了人家。
	小图一把把那几张饭票抓回来，同时直接要求这位服务员的动作快点儿。他现在是根本不可能在乎这几张饭票，反正也没用了。小图这般态度终于让这位服务员的笑容消退了。
	紧接着的又是那难熬的，接近两个多小时的焦急的等待。飞机终于要按时起飞了。
	登机后的小图那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他刚刚坐定就赶紧闭上双眼，让自己休息一下，更准确地讲应该是：镇静一下，但他很快就迷糊着了。
	飞了快两个半小时，机舱里响起了机长的广播。他说由于有位旅客出现了一个紧急的医疗状况，飞机需要在成田机场临时停一下，请旅客们理解和原谅。
	被吵醒的小图睁开眼睛往周围看，没看到什么紧急状况，旅客们都安静地坐着，或者睡着。
	很快，小图就从空中浏览到了日本海疆地貌的一角，心想：“这就是日本呀......不对！”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紧张地暗问自己：“这个紧急降落是为我的事？这么快他们就能看到那封信？”
	这才不到三小时呀！那个机场邮局的效率高得也太吓人了！小图顿时紧张得有点儿头晕，开始微微地浑身出冷汗了，预感自己这是真要出洋相了，这丢人都要丢到日本了。
	小图赶紧闭上眼睛，脑子飞转着想该怎么用英文跟人家日本警察解释自己的情况。他听一位前访问学者说过，只要跟人家外国人提中国的人权问题就能得到人家的同情和理解。
	看来，自己只能跟人家日本警察说全是因为所里那个服务期的规定不合理、不人权，自己的出走是正义的，应该得到国际法的人权保护......	
	不等小图准备好自己的人权英文，飞机就着陆了。默默地练习那些英文的小图依然紧张地紧闭双眼，身上微微发抖。他担心自己惧怕的那个可能会成真。
	忽然，小图感觉到有人从自己的座位旁边走过，就更紧张了。只听一位男人大声喊道：“这可咋整呀！又白忙活一场。生在这鬼子的地儿有屁用呀！”
	小图睁开眼睛，看到这位男子正在陪着临产的太太下飞机。他在骂自己的老婆不顶事儿。
	小图忙问跟在这两口子后面的一位乘务员，是怎么回事。这位乘务员说没什么，只是这位产妇临产了。小图立刻就放松了。
	他这才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太可笑了。为自己这穷学生的一个小小的违约，本来就不值得中日两国和人家这么大的美国航空公司这么大动干戈嘛！
	旁边的这位中年男乘客掩饰不住对那对夫妇鄙夷的神色跟小图嘀咕这事。原来，那对夫妇是准备把孩子生在美国。可飞机刚出中国不久那老婆就挺不住了，只好在日本临时降落一下，好让她把孩子生在医院里。
	小图问为什么非要去美国生孩子。这位乘客诧异地看看小图，觉得小图的这个问题很不可思议。他提高声调道：“这都不懂！？不生在老美的航班上，依拉的小人就不是 anchor baby 啦！”
	小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不知道 anchor baby 的具体意指，更不明白这位中年男乘客那提高了的声调。
	这位乘客则是不屑且质疑地看看小图，心想：“连这都不知道的还能出国？”在他看来，这飞机上的所有乘客都应该知道 anchor baby 的意思。
	被不屑了的小图扭头看着飞机旁边那辆正在缓缓开走的救护车上那些不停地闪着的灯，在心里快意地想着：“什么都得尽早安排呀。我是不用为下一代去美国操心了。”
	不管自己是什么签证，这个年代出国的国人都明里暗里地怀揣着一去不复返的意图